李文静是他的女儿,从小被他娇养长大,甚至在高中就被送去了英国,往名媛淑女的方向打造。
他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只说:「诗意,二姨夫也有难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赵卓这个人跟了我太多年,手里也有公司的一些资源。如果我动了他,难免会对公司造成不好的影响。这事算二姨夫求你,别跟他计较了。」
他站起来,从桌后走到她面前。
「我可以保证,今后他绝对不会再对你不尊重。他答应我了,以后见面都绕着走,绝对不会再发生昨晚的事情。」
伸手,他递来一只红包。
「这是二姨夫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回家放几天假,好好休息。春节刚好也有春假,你趁这时间好好陪陪你妈,年后再来上班。」
那只红包鲜红刺眼,看厚度,不会比昨晚奖励给「优秀干部」赵卓的那只少。
宋诗意没有接。
她抬头看了看李成育,男人的表情为难又焦虑,看她的眼神里有安抚的意味,却也透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得可怜。
这些年来,二姨和二姨夫过得很好,风生水起,家境富裕。
而宋诗意和钟淑仪过得并不好,困在窄小的胡同平房里,为生计奔波,为负债发愁。
她当然知道二姨和二姨夫没有义务帮她们偿还债务,纵使二姨这样提过一次,钟淑仪也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那种不幸是不可能靠着别人的施舍去解决的。
这些年来,二姨来家里的次数不多,和钟淑仪的关系也就那样。有钱的太太和没钱的寡妇,地位上的不对等造成了姐妹关系的疏离。
曾经是姐姐事事都照顾妹妹,而今落难,却要看着妹妹光鲜亮丽地一再帮助,钟淑仪的自尊心不允许。
而身为妹妹的,多少年来养成了接受的习惯,哪怕一时之间也愿意为姐姐付出,可久病床前况且无孝子,何况她们只是姐妹。
说来好笑,姐妹之间,你穷我也穷的时候,大家可以穷开心。你富我也不差钱的时候,大家可以欢欢喜喜。可当一方有钱,一方穷的时候,这状况似乎就变了。
……
宋诗意当然知道钟淑仪厚着脸皮去二姨那里为自己求来这份工作,已经算是很放低身段了。所以这几个月来再难再煎熬,她也咬牙干了下来。
可看着那只红包,她脑子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她笑了笑,说:「钱我就不要了,二姨夫,您还是收起来吧。然后我今天也确实不想上班了。」
「回去好好休息,不要紧。」李成育点头,安抚她,因为心里有愧,还打算再劝一劝她收下这红包。
可宋诗意却说:「不止今天,明天后天,春节之后,我都不会来了。」
李成育表情一愣。
宋诗意说:「谢谢您对我的帮助,本来以我的履历就进不来公司,多亏您和二姨。如今要辜负你们的好意了,不好意思。」
她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她走得很快,像是风一样掠过大厅,格子间里的人都好奇地抬头看她。
宋诗意穿得很精神,OL套装,深蓝色大衣,头发高高盘起,脚下是一双高跟。她的个头原本就很高,如今这么一打扮,格外引人注目。
妆倒是很简单,眉毛一描,大红色的口红一抹,自然而然就精神了。面颊上有一抹因发烧而起的红晕,倒是天然的腮红。
她踢踢踏踏走到赵卓的办公室门口,重重敲门。
这一阵脚步声和敲门声,引来了所有人的关注。
「进来。」赵卓的声音响起。
她面无异色地推开门,微微一笑,看着表情顿时变了的赵卓,叫了一声:「赵经理。」
赵卓兀自维持镇定,说:「什么事?」
宋诗意笑笑:「没什么事,我要离职了,临走前想送您一份大礼。」
因为二姨夫,她不能报警。
因为自尊心,她不能忍气吞声留在公司。
但走可以,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赵卓。所以宋诗意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了脚下的黑色高跟鞋,对着桌后的人狠狠砸过去。
赵卓一惊,下意识躲闪,可下一只已经接连袭来。
咚的一声,正好砸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砸得他人仰马翻。
宋诗意微微笑着,从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拖鞋,好整以暇穿上。离开办公室时,她对大厅里目瞪口呆的众人说:「如果将来他对你们动手动脚,我建议你们不要忍让,直接报警。」
她穿着拖鞋,以如此嚣张的气焰扭头离开,扔下一句:「打扰了。」
可这样的潇洒立场固然帅气,接下来迎来的却是家中的一场风暴。
钟淑仪是在几天后才得知她辞职的消息,大怒,冲回家里:「你二姨说你辞职了,你居然一声不吭,还告诉我你二姨夫放你假?!」
宋诗意顿了顿,说:「二姨夫的确放了我的假,是我自己打算年后不去上班了。」
「为什么不去?我那么拉下脸去给你求来这个饭碗,你说砸就砸了?」
「我做不了。能力不够,学识有限。」
「你都做了三个月了,这个时候跑来跟我说这些?」钟淑仪几乎按捺不住怒气,厉声说,「宋诗意,你给我滚回去上班!你要是辞职,这个家你也别回了!」
一场无法避免的争吵简直要掀翻了房顶。
可宋诗意清楚,这事不能说,说了也没有用。钟淑仪能做什么?在得知女儿被职场性/骚/扰后,她无非就是找上公司闹事,然后怒气冲冲要求开除赵卓。
第一,钟淑仪的闹腾没有任何意义。
第二,二姨夫不会开除赵卓,钟淑仪的争吵物件会直接变成二姨,在丈夫和穷姐姐之间,二姨的选择再清楚不过。
宋诗意当然也知道,以钟淑仪的性子,一旦得知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更加不能说。
她疲倦地坐在沙发上,说:「妈,年后我会重新找份工作的。」
「什么工作能比这个好?你也知道你学历不够?学历不够还不好好珍惜这饭碗,怎么,打算去扫大街吗?你以为五百强的工作是天上随随便便就能掉下来砸你头上的?」
……
一波又一波的怒火,一句又一句的争执。
宋诗意累急了,起身往外走,说:「妈,您消消火,我先出去一趟,免得您看着我心烦。」
心烦的不止钟淑仪,还有她。
*
离春节还有两周的时候,国家队放假了。
同志们欢欢喜喜收拾行囊,回家过年,程亦川也不例外。
在这两周里,他总是接到魏光严的电话,那家伙在贫困山区里成天叫嚷着:「我妈舍不得开电热毯,这日子没法过了!」
「肉都不给我吃饱,我还不如回基地!」
「我讨厌过年!我不想回家!」
……
程亦川过得不太好,回了家和爷爷奶奶待在一起,隔了两代,话说不到一处去。他偶尔上上网,偶尔出门转一圈,后来干脆开始上网查,打算去欧洲找爸妈,然后一个人旅游。
他是如此严於律己,没有再和宋诗意联系,偶尔盼着她主动找他一次。
可她没有。从来没有。
他的日子过得焦头烂额,有了什么值得说道的事,竟也只能对魏光严和薛同等人说。后来他灵机一动,开始发朋友圈。
某日见到路边一只仰躺着晒肚皮的狗,他拍照,发朋友圈说:是我本人了。
她看见,一定会哈哈笑吧,也许会发来资讯说:「哪有人说自己是狗的?」
可令人失望的是,她毫无动静。
某日爷爷奶奶去参加书法协会的聚餐了,他一个人出门解决午饭。途经一家日式拉面馆,顿了顿,抬腿走了进去。
他替那碗拉面拍了照,说:「这种分量的,至少要来两碗。」
她看见了,一定也会想起去年在日本的那一次共进晚餐吧?也许会发来资讯说:「哪天再请我一碗?」
可她没有。
他开始把一些琐碎小事发在朋友圈里,盼她能看见,可她从来没有评论,没有点赞,也没有再找过她。
他想,真是个绝情的女人。
再一想,他干嘛老惦记着她?他对她又没意思。
反正生活莫名其妙就过得不太好。看什么都不顺眼。程亦川像是来了大姨妈的女人,动辄唉声叹气,哪儿哪儿都不顺心。
直到离春节只有几天时间了,街上挂起了大红灯笼,自家也贴上了倒着的福,他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逛国外论坛,又一次接到魏光严的电话。
本以为又会是一通来自贫困山区的吐槽,却没想到魏光严语气严肃地说:「你听说没,师姐遇到事儿了。」
「哪个师姐?」
「还能有哪个?宋诗意啊!」
程亦川一顿,腰都挺直了:「她怎么了?」
「她被她上司性/骚/扰,然后辞职了。」
书桌前,有人噌的一下站起来,椅子都带翻了,「你说什么???」
魏光严重复了一遍从陆小双那听来的消息,然后莫名其妙被挂了电话。
「程亦川?」
「程亦川????」
「操,挂我电话也不说一声!!!」
另一边,挂他电话的人拎起大衣就冲出了门。
他在社区外打到了计程车,上车后气息不稳地说:「师傅,去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