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过十来分钟功夫,老板娘端着铜锅来了,烧得火红的碳在长长的碳管里劈里啪啦作响,清澈的汤汁不一会儿就咕噜咕噜冒起泡来。
程亦川插不上手,滑雪时身手矫捷,这时候却笨拙得不像话。
宋诗意只看他那生疏的姿势,就从他手中接过了盘子,接着往锅里倒:「我来吧。」
倒虾滑,放蘸料,而牛羊肉是一片片用筷子夹着涮。
她努努嘴:「动手吧。」
然后就自顾自满头吃了起来。
程亦川尝了一片肉,平心而论,味道竟真的不错。他隔着嫋嫋白雾看着她,说:「我以前没来这种地方吃过饭。」
「我知道。」
「今天试了,觉得挺好的。」
她笑:「我知道。」
「这你也知道?」他皱眉。
「当然了。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我带来这儿吃饭的人,没一个不说好。」
这下程亦川不高兴了:「你还带了不少人来?」
「也没多少吧。孙教是第一个,丁师哥是第二个,你是第三个。」
丁师哥?
程亦川夹着片肉,往锅里一涮就忘了捞出来,只直勾勾看着她:「你俩还单独出来吃过饭?」
「单独吃饭怎么了?我现在不也和你在这儿吃?」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他俩多自然啊,和丁俊亚就……
程亦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回想今天丁俊亚的表现,明明是他和宋诗意之间的事,姓丁的却反客为主,把这事儿全揽在自己身上。
宋诗意提醒他:「肉烫老了。」
他心不在焉地把那片卷曲的牛肉捞进碗里,说:「我怎么觉得,丁俊亚对你好像有点——」
他斟酌片刻,一时不知用什么词合适,最后出口竟用了句成语:「有点别用有心呢?」
宋诗意被呛得一咳嗽:「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没见他今天对我那态度,很不能吃了我。」程亦川眉头深锁,「这事儿不简单。」
她失笑,拿筷子头在他脑门儿上一敲:「不简单?我看你这大脑构造才不简单,成天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哎哎,别敲我啊。」程亦川揉脑袋,嘀咕,「你不觉得他对你太好了吗?」
「是好,可跟男女之情没半毛钱关系。我俩是师兄妹啊,当年一块儿练过来的。当初的队友走的走,散的散,如今也只剩我俩还留在队里了,感情自然不一样。」她说得理所当然。
可程亦川看她片刻,同情地摇了摇头。
果然这国家队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看看,这傻姑娘都二十五岁了,至今还纯得跟白开水似的,对感情一窍不通。
像他们这些粗糙的男运动员们,要不是真把人放心上了,谁会那么少女心泛滥地去管闲事呢?
啧,丁俊亚可不就是爱管闲事吗?
程亦川在心里乱七八糟想着,一会儿同情宋诗意,一会儿又同情丁俊亚,但总体来说,还是喜大於忧的。
哼,姓丁的看不起他,在感情上栽个跟头也是不错的。而且宋诗意吧,神经是大条了点,也爱胡乱敲人脑袋,喜怒哀乐老藏在心里,但人是很好的。好白菜可不能叫猪拱了。
他的心理活动很丰富,可这个话题告一段落后,抬眼看她时,又忍不住揪心。
程亦川食不知味地嚼着一颗娃娃菜,听对面的人说着这家涮锅的酱料有多特别。
「老板娘今年三十五啦,在这儿开了五年店了,有个七岁的儿子。她说这手艺是她爷爷奶奶传下来的,早些年她也静不下心来,一心出去闯荡。后来遇上心上人,忽然就想要细水长流的生活了,所以回来和丈夫一起开店……哎,你有没有觉得这麻酱里也有一股甜蜜的味道?」
麻酱甜蜜不甜蜜,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在这儿为别人的甜蜜瞎几把开心,可自己的生活却一塌糊涂。
程亦川没说话,听她碎碎念了一大堆后,才抬眼看她,不死心地问出那句:「真的要退役吗?」
对面的人原本还在滔滔不绝,此刻一顿,没了声音。
少年坐在她对面,筷子上夹了颗香菜丸子,在酱料里来回翻滚,就是不送入口中。他垂着头,也不看她,只慢吞吞问了句:「不退不行吗?」
宋诗意看着他,片刻后,轻声问:「为什么不希望我退役?」
他还在玩弄那颗丸子,沉默了一会儿,摇头:「不知道。」
「谁想这么黯然退场呢。」她怅然一笑,靠在椅背上,「当初在北京养伤,闲来无事,只能替我妈看着家里的小卖部。孙教练亲自来北京看过我几回,终於忍不住了,他说他了解我,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也不是适合我的人生。他劝我回来,所以今天我还在这里。」
目光飘向了窗外,飘向了夜色之中。
程亦川抬头,「所以你后悔了吗?回来也没能重新爬上去,还被人踩在脚底下奚落。」
「后悔?我从来没后悔过。」宋诗意笑了,「只要我人在这里,能看见那些红房子,吃着阿姨做的饭菜,每天站在雪山上,日子就好像回到了以前。我没有期盼过比眼前这样更好的生活。」
「那你为什么想退役?」他一头雾水。
为什么想退役?
她眨眨眼,收回视线,笑了:「这就说来话长了。」
「我时间充裕。」异常坚决的回答。
宋诗意一顿,对上他的双眼,少年那样坚定地望着她,眼里的急切毫不掩饰。
程亦川看她片刻,忽然回头叫人,「老板娘,这儿来两瓶二锅头。」
???
宋诗意:「谁准你碰酒精了?」
「今晚例外。」
「不能有例外。」原则性很强的宋诗意坚决驳回他的诉求,「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这东西一滴都不许碰,让孙教知道了,小心扒了你的皮。」
「他不会知道的。」程亦川一字一句地说,铿锵有力,目光灼灼,「就今晚。今晚例外。」
说着,他又一次放低了姿态,仿佛知道她吃软不吃硬,索性带了点哀求的意味:「就今天一晚上吧,好不好?」
片刻后,补充两个字:「师姐?」
少年用明亮的目光望着她,三分撒娇,七分演技。
宋诗意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小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都没管她叫师姐,反而直呼其名了?好像只有在哀求撒娇的时候,才会拿那两个字搪塞她、敷衍她。
……
可在她后知后觉思索这个问题时,老板娘已经笑吟吟拿了两瓶白酒过来。
宋诗意眉头一皱,抬眼瞪他,却只看见他眉开眼笑地开了瓶盖,往酒杯里倒酒。
他递来一杯透明的液体,信誓旦旦对她说:「一杯酒千愁。」
宋诗意看看他,又看看那杯酒,缓缓吐出口气,接了过来,一口饮尽。
若真能解千愁,那就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