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愣,抬头看着林Sir:「您怎么……」
「我怎么知道?」林Sir哈哈大笑,「那小子自首来了,还被孙健平罚了六百个下蹲,又交了篇检讨书给我。他老实交代了,这事儿跟你没半点关系,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宋诗意定定地站在原地,神情复杂。
林Sir一面笑,一面往外走,摇头叹气:「臭小子,还挺仗义,坏人是他,好人也是他——」
说到一半,回头看了眼宋诗意,点了点,「你呀,什么都好,就是这底子不好。多跟做师弟的请教请教,他是A大英语专业的,有两把刷子。」
宋诗意只能点头:「您说的是。」
低头看看那卷子,心里不是滋味。
*
夜里,宋诗意给母亲发了一条消息。
「妈,我周一回北京。」
五分钟后,钟淑仪把电话打了回来,开门见山问:「回北京?你终於想通了,准备退役了?」
「我……」她不愿头一句就打破母亲的幻想,好不容易才通一次话,索性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听张叔说,家里的小卖部被拆了?」
「嗯。棚户区改造。」
「那你现在——」
「买了辆二手小推车,平时出门摆摊。」
「国子监附近不是不让摆摊吗?」
钟淑仪冷笑一声:「不让摆?不让摆,他们让我怎么活?拆了我的店,还不让我摆摊,怎么,我的一日三餐由他们负责?」
「那你也不该和他们动手啊!」宋诗意急了,「张叔说你都进派出所了。妈,伤着哪儿没?」
「就蹭破点皮,不打紧,反正我这都老胳膊老腿了,害怕他们不成?」
宋诗意心头一紧。
首都治安严,尤其是三环以内,更别提她家又在国子监大街。
以前也见过不少在附近摆摊的商贩,城管一来,大家就推着车四处逃窜。有一段非常时间,箭厂胡同外头每天都开来一辆面包车,八九个城管全副武装立在那,一人手里拎了根一米多长的铁棍,光是阵仗也够吓人的。
母亲一个女人家,推着车和那么多大老爷们儿抗衡……
宋诗意紧紧握着手机,声色艰难:「你别摆摊了,家里的事我来操心,你还是歇着吧。」
「你来操心?家里现在还欠着十来万呢,我怎么歇着?不摆摊,等着喝西北风吗?」钟淑仪提起这个就来气,片刻后,自行消了点气,「不说那些了,你想明白了就好。你自己说说,这年头干什么不好,非得去当什么运动员?你的腿还要不要了?这个家还要不要了?」
都说不提了,结果还问了十万个为什么。
钟淑仪最后发觉打脸了,讪讪地说:「这次回来,去你二姨那边找个活儿干吧。虽然学历低了点,去她那公司打打杂也好过现在这么无所事事。」
「妈,那是二姨夫的公司——」
「夫妻之间,分什么你我?」
宋诗意深呼吸,勉力维持笑意:「妈,你听我说,这次我是请假回去看看你。队里给我批了一星期的假,我这不是——」
「你说什么?」钟淑仪不可置信,「你没打算退役?」
「我——」她动了动嘴,无力地说,「妈,我在队里挺好的,腿也没什么事——」
「你在队里挺好的。」钟淑仪一字一句重复,片刻后,笑了两声,那笑里带着哭腔,「好啊,你在队里挺好的,挺好的。」
按照她的性子,以往每回谈到这一步,就该挂电话了,她们娘俩谁也不爱把心里的苦到挂在嘴上。
可是日子太难过了。
一个人撑着,她总觉得自己要垮了。
钟淑仪握着电话,脑子里像是白光乍现,所有的思绪都消失不见。她咬紧牙关,却堵不住心里的怨和苦,最终用有些凄厉的声音冲女儿喊了句:「你是挺好的,你想过我吗?你想过这个家吗?!」
宋诗意一顿,拿着电话说不出一个字来。
钟淑仪哭着质问:「你爸走了,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你做了些什么?你倒好,一走了之,去追你那狗屁的梦,你追出个什么结果来了?宋诗意,我含辛茹苦养你多少年,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是帮父母分忧的,而你呢?只有你一把年纪还叫我为你操心!」
「滑雪,滑雪,你的世界就只有滑雪。搞个运动把自己搞成了半文盲,高中毕业就不读书了,你除了得到一身伤病,还得到了什么?学业没了,婚姻大事耽搁了,你爸在天上看见你这副样子,不知道有多痛心!」
那头的女人哭了,这头的人也吧嗒一声,眼泪断线。
宋诗意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声色暗哑地说:「这是我爸替我选的路,他没能走下去,盼着我能坚持。他不会后悔。」
「可是他死了,他已经死了。」钟淑仪哭着说,「你想想我,成吗?别跟他一样总活在梦里,他活着的时候三天两头出国比赛,也不问过我的意思,自作主张就带你去学滑雪。谁家是这么过日子的?丈夫女儿总在外头,每个月的钱全都花在滑雪上面……」
……
那通电话打了很久,最后变成钟淑仪一个人的絮絮叨叨。
她憋了太久,从丈夫健康时的隐忍不发、不得不支持,变成丈夫生病时的衣不解带、费心照料,最后丈夫走了,她年纪轻轻成了寡妇,不仅要处理后事,还要接下家里欠的一屁股债。
可宋诗意仍在追梦。
还在追梦。
她不懂什么梦不梦,只知道别人在追梦,她却活在现实里,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钱?何况家里还欠着这么多,不知要还到何年何月去。
宋诗意怔怔地听着母亲的发泄,眼泪模糊了视线。
到后来她已然分不清母亲说了些什么,只有那一句:「你练出什么结果来了?除了险些断了腿、成了残废,你到底得到什么了?」
这么听着,好像真的很有道理。
终止了学业,所以如今连一个英语小考都要师弟怜悯,帮忙作弊。
苦练十年,却只得到一身伤病,连队里的平均成绩都滑不出来。
她得到了什么?
二十五岁,从未谈过恋爱,学业没了,健康没了,前途也一片渺茫,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