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折子合起来交还回去,鸿雁儿瞧她没回信,绷着弦提醒她,「主子等着呢,姑姑不写点什么?」
她想了想,不回的确不好,礼尚往来嘛,於是翻折写了个慎字。
鸿雁儿颠颠的去了,她站在桌前有点发愣。今天一早到现在,心里总悬得慌,像是要出什么事儿。中晌吃冬笋烩糟鸭子热锅,炖得那么烂的骨肉,居然能把筷子插断了,叫她一阵心悸。大概是个不好的预兆。她想起来,宫宴太皇太后也要出席的,别人好应付,这老太太可是难缠的阎王爷。她没得罪她,不就是长得像皇太后嘛,犯了大忌似的。就为这,拼了命的算计她,不坑死她誓不罢休。亏这老太太吃斋念佛,这么大把年纪戾气那么重,那些大悲咒都白念了。还要把她送给大喇嘛,她的心是什么做的?不知道大喇嘛是为什么出家吗?上辈里反了太上皇,这辈里再得罪皇帝,她口口声声为大喇嘛,会不知道这样可能反而害了他?
归根结底就是要把她解决掉,哪里真管孙子死活。人淬炼到这份上,越老想得越开,惜命却不惜福,老糊涂了。其实要打发她很简单,直接发懿旨叫放出宫不就行了,犯不上那么大费周章。只是以前她可以走得头都不回,现在不是了,这紫禁城里有了她的牵挂,纵然要离开,也少不得一番伤怀。
所幸今天的晚宴用不着她伺候,她安安稳稳躲在养心殿里,把每间屋子的熏香都换一遍。换到三希堂时眼梢瞥见个人影,还没回头,那人就从后面拥了上来。淡淡的沉水,温暖的语气,他说,「请不动你,朕只好亲自来访。慎什么?怕什么?」
她的手在他袖口的妆花满绣蝙蝠纹上抚摩,「您说要避人耳目,我一个司帐光明正大跟着您从南跑到北,样儿好瞧么!」又问,「今晚上太上皇老爷子和皇太后会进宫来吗?奴才其实挺想见见皇太后的,说我和她像,不知道怎么个像法。」
「我现在打量,你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要叫我说出你们哪里像,我说不上来。」他在她耳垂上亲了亲,她戴上他赏的玛瑙耳坠子,鲜红的水滴型映着颈间细瓷样的皮肤,荡悠悠直晃人眼。他悄悄琢磨,什么时候换成金龙衔东珠的就好了。左右各三,那她就再也跑不掉了。领口里氤氲的香气熏人欲醉,他弓着颀长的身子枕在她肩头,缓声道,「太上皇和太后不会进宫来,明天一早我上畅春园请安吃团圆饭去。倒是想带上你,不过还有众臣工随行,你去不方便。」
口头上是这么说,心里到底有忌惮,唯恐皇父多心,届时腹背受敌更糟心。怕她失望忙又安抚,「要见有的是机会,等时机再成熟些吧!依我说见了还要磕头行礼,有什么意思?不如不见。」
素以倒是无所谓的,她这人除了大事,鸡毛蒜皮一向不太执着。说像嘛,她就好奇打算见见。能见着最好,见不着也不要紧。拉他坐下,看了看锺道,「再歇会子晚宴就该开始了,奴才听说四更还要进饽饽,今儿歇得晚,中晌睡好了吗?」
他盘腿坐在宝座上,倚着肘垫边翻书边道,「这阵子睡得都挺好,只要你不走远,比吞鹿血还管用。」
说到鹿血就想起草原上那夜发生的事,加上前几天面见了「小皇上」,现在成了病根儿,不能回想,一想就叫人无地自容。她飞红了脸,揉着衣角道,「原来奴才还有助睡的疗效,可能比太岁还要管用。」
皇帝理所当然的点头,「太岁泡酒喝好,你又不会喝酒,将来可以泡醋。」
她霎眼儿望着他,耿直道,「酒不好喝,醋会把人心泡烂。奴才虽然卑微,做人还是很有原则的。脸盲归脸盲,记事却很清楚。吃过一回亏,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您别叫我吃醋,我会很难过的。一难过我就想自保,一自保我就六亲不认。」
皇帝怔了怔,因为爱得不深,随时可以全身而退。入了迷的只有他,她仍旧可以很清醒的站干岸。
「朕知道。」他表情有点发僵,「一时说岔了,你别往心里去。」
她站在一片日影下,美丽的脸,婷婷的身姿,明明离得很近,却隔着一层似的。不知怎么,皇帝面对她有时会自卑。这种心理难以言说,羡慕她的纯粹,要巴结着她,生怕她哪天说不爱就不爱了。陷在爱情里的人都这样吧?他没得什么病吧?
巴巴儿的回来瞧她,屁股还没坐热荣寿就进来通传,扫袖打千儿道,「回主子话,湖广总督递了膳牌,未时三刻南书房觐见。瞧时候差不多了,请主子移驾。」
皇帝直起身子,荣寿忙上前伺候他穿鞋。他整整披领出门去,跨出门槛回了回头,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里新投了塔子,沌沌的烟雾从顶上镂空处缓缓飘出来。站在外面往屋里看,云山雾罩的瞧不破。
她在一室香烟后,面目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