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阖上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皇帝微躬着身子却行退出来,心头像遭了重压似的难受。刚才的情形,他用尽了力气才忍住没发火。太皇太后有了岁数,人愈发的霸道起来。好些在她看来合理的要求,开口几乎是命令式的,不依她就是不孝,话里话外夹枪带棒,闹得他很下不来台。终归是一家子,她又是这宫里的老祖宗,皇帝再尊贵,不能把自己的祖母怎么样。他以仁孝治天下,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皇父那样雷厉风行的人,想送她到行宫颐养,最后也未能成行。皇帝统御四海,仍旧活在伦常之中。罢权免职、圈禁流放,那是对下不对上。太皇太后不干政是她的聪明之处,稳坐钓鱼台,后宫的那些零碎事儿,办得再出格,谁敢上纲上线和她理论?
他放眼看远处的苍穹,云翳混沌。天虽冷,从晕沉沉的暖阁里出来,却能激得人脑子活络。披上鹤氅往宫门上去,走了几步听见皇后的声气儿,他顿足回望,她撑着伞正从月台上下来,高高的狐毛领子斜切过两腮,倒把一张脸衬托得玲珑生动了。
皇后不是个触目的女人,她母仪天下,这后宫最端稳就数她,连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落了短处叫人看见。皇帝耐心在门廊上等她,她终於到了近前,他上去接应她上台阶,在她肘上托一把,换回她一个腼腆的笑。
「怎么冲撞老佛爷呢!」她说,「一个宫女儿值什么,她要送就送吧!为了这事儿闹出嫌隙,总显得你不够大度似的。」
皇帝摒退了左右,背着手转过身去,「朕先头说过了,这后宫主事的是你,太皇太后到了安享天年的时候,劳心太多架空了你,朕也不愿意看见。」他又转回身来,「上次要把素以调到你宫里,也是她老人家的主意吧?」
皇后看他言行就知道他对素以上了心,他们夫妻多年也有默契。猜不着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但他的心思她还是一目了然的。她抿了抿嘴,替他把腰上覆过去的葫芦活计重翻回阳面来,慢吞吞的说,「你既然知道,就应该顺了她的意儿。素以到我宫里又不会吃亏,总比送给别人强些。」
皇帝冷笑一声,「朕御前的人就那么不招她待见?别忘了凛凛天威,拿朕当软柿子捏,那可是打错了算盘。」
皇后没想到他有这样深重的怨恨,就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她略顿了顿道,「素以的长相也是个大麻烦,依着我,索性开了脸,老佛爷也不能再算计她了。」
开脸?他要是仓促的办了这事,她和后宫那些嫔妃还有什么差别?他摇摇头,「就叫她呆在御前,宫里有老佛爷,把她搁在哪里都不能叫朕放心。再说……」他眼里阴霾渐起,蹙起眉头道,「她没松口要跟着朕,硬要强迫她,弄得两两生恨就没意思了。」
皇后有点惊讶,皇帝幸一个宫女还要「有意思」?她是国母,温良恭俭让,一丝都不能乱的。说嫉妒谈不上,心里难免有点惆怅罢了。她长长嘘口气,茫茫的雾气在眼前交织成一片,「这么的就难了,你是办大事的人,不能整日流连内廷。要是哪天老佛爷劫皇纲,这事又怎么应对?」
皇帝低头看她,笑道,「朕贵为天子,这么点岔子都料理不好,皇帝还有什么做头?太皇太后手眼通天,既这么,叫她另择贤能也罢。咱们大英还没有女人敢参政的,不愿依附皇权嘛,那朕这皇帝让她来做也使得。」
皇后目瞪口呆,皇帝谨言慎行是她多少年看过来的。今天这一车气话,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估计能把她堵个半死。她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说什么好。恩佑的那点小心思看来是泡了汤了,皇帝为素以连老佛爷都敢顶撞,别的人敢掺合进来,连骨头渣子都不能剩。
皇帝静静看雪,盘算着可以借这契机把利害和素以那个二愣子说说。要是叫她在大喇嘛和他之间选,不知道她是个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