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忙跟上去,到了丽正门外看见有辆小而精的马车停着,皇帝接过侍卫手里的马鞭,冲她使了个眼色,「上车。
她手脚并用爬进车厢里,看见皇帝跃上辕,手里蛇皮鞭一挥,马车就驶上了宽阔的御道。她趴着围子朝后看,果然没看见有旁人随行。再瞧皇帝,换了常服坐在前面,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她挑起门帘问,「主子不带侍卫,万一遇上心怀不轨的人怎么办?」
皇帝说,「我的拳脚功夫虽不高,保护你绰绰有余。」
这话撞进她心里来,做皇帝有成千上万的人用命来维护,几时用得着他亲自动手呢!他说可以保护她,她觉得受宠若惊,「主子放心,遇见强盗,奴才头一个冲上去替主子拚命。」
他嗤地一声,「有你这份忠义,朕心甚慰。」
她靠在车门上喃喃,「其实奴才虽然是个女的,奴才腔子里的心是火热的。遇上事儿,愿意为主子披肝沥胆,真的。」
皇帝闻言,嘴角扬起一抹苦笑,「是吗?火热……没看出来。」
她踯躅一下道,「叫主子驾车,奴才过意不去。还是主子和奴才换一换,您一夜没睡,再这么奔波……」
「身子要受不住的。」他自然而然接了话茬,「爷们儿家,没你想得那么金贵。我做阿哥的时候走四方,带着长随住窑洞钻柴垛子,也吃过不少苦。做了皇帝,不过是身份不同,人还是这个人。我额娘也说过我皮实,和那些娇养哥儿不同,千叮万嘱让我做办事阿哥。我那时候年轻,不懂得那些。现在回过头来瞧……」他说了半截顿住了,说顺了嘴,忘了那晚下的决心了。
两个人一时无话,就这么缄默下来。素以看着皇帝的背影,听他口口声声的说「我」,不像在宫里那样立在云端上,倒像平常人家的公子爷,高贵里还带那么点儿人情味儿,让人觉得可亲。
心思杂乱间车轮滚滚,从南山上去,兜个圈子翻过山顶,普宁寺就在北边的山坡上。不同於中原寺庙风格的建筑群,普宁寺确切来说属於藏传佛教的黄教,是座标标准准的喇嘛庙。皇帝进山门照旧拈香,没了排场,打扮又随意,混在人群里除了轩昂些,也就是个普通的香客。逮住个喇嘛打听青崖上师,那喇嘛双手合什前头带路,到了喇嘛塔前请他们稍待,便退身去寻人了。
素以在边上侍立,心里感到忐忑,也不知道长满寿说的准不准。自己又琢磨起来,黄教喇嘛是四宗里唯一不准成亲的,万岁爷要把她送给他哥子,那是破坏人家修行,分明就是害人啊!不安归不安,她还不忘左顾右盼。这地方景致真不错,开阔地,有树有塔有石佛。林间的松风一阵阵袭来,受得住那寒气还是很惬意的。她抚抚胳膊,在他背后试探着,「主子,您过会儿会带我一块儿回去吧?」
皇帝没有答她,从石桌旁站起来迎上前。素以探身看过去,原来甬路上来了个人,穿着赤红的喇嘛服,两条膀子裸/露在凛凛寒风之中。那身肉皮儿实在是白啊,和喇嘛服一对比,竟然穿出了独特的味道。
渐渐走近了,她暗里一叹,真漂亮人儿!喇嘛同和尚不一样,不一定要全剃光,这位上师就留着短短的头发茬子,清爽干练的模样和万岁爷有几分像。脸上含着笑,气度弘雅,一看就不是个寻常人。
他很恭敬的向皇帝行佛礼,「皇上远道而来,贫僧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皇帝忙去搀扶,握着他的手叫了声皇兄,「咱们自家兄弟不用拘礼。」上下打量了一遍,心里五味杂陈,声音都带了哽咽,「这一别当真是山长水阔,转眼十五年了……大哥哥瞧着气色还不错,眼下一切都顺遂啊?」
东篱太子早就不是那个跃马扬鞭意气风发的少年了,如今有了年纪,举手投足间皆是沉稳。请他坐,亲自给他斟茶,一面道,「皇上还是称贫僧青崖吧!谢皇上垂询,遁入空门后无慾无求,无牵无挂,於我来说没有顺与不顺。」
皇帝点点头,兄弟相对却找不出话说,半天他才道,「那时皇太太晏驾,我只当你会回京来给她老人家送终,我差人在午门外等了两天,终究没等到你。」
东篱垂着眼,脸上平静无波,「生老病死是人必经的,看穿了,不过是一场轮回的终结,另一场轮回的开始罢了。」
皇帝叹息,心里觉得惘然。当真是这么些年过去,少年太子曾经的锋棱都磨平了。现在不是一柄利剑,只是一块锻造圆润的曜石,沉在水底也能熠熠闪光。阔别后的重逢没有他想像中的温情,东篱已经掐断了烟火气,他刻意的疏离,让他觉得来这趟更添加了些怅然。他转过身对素以道,「我有话和上师说,你走远些,不传你不许过来。」
素以应个是退到远处去了,皇帝留意东篱,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他笑了笑,「你瞧她像不像一个人?」料着他情绪有了波动,果然深爱过便刻骨铭心的,脸上伪装得再好,面具却已经碎了。出家十五年,他真的心如止水吗?皇帝抬眼看混沌的苍穹,「我如今遇到了件枣手的事,特地来请教大哥哥。」
东篱盘弄起了手里的菩提,徐徐叹出一口气,「请教不敢当,皇上请讲。」
皇帝站起来,在落满松针的平台上慢慢的挫步,「大哥哥也瞧见那张脸了,她是我御前的女官,身世和锦书没有任何关系。这几日我说不出的烦闷,脑子里全是她,办事也有些心不在焉。我……怕是要步先祖和皇父的后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