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爱听他们打嘴仗,吹吹杯里姜末儿道,「再多嘴,不用朕发话,自己上敬事房领板子去。」
两个人吓得一缩脖儿,嘴里说万万不敢,垂手挨到边上去了。外面那贞打起帘子进来伺候,见皇帝坐着便道,「主子还没歇下?」说着来接皇帝手里的盖盅,觑觑他脸色道,「主子,奴才想给素以求个情儿,她这模样,今晚上怕是没法提铃了。奴才看她走路打晃,几次挣扎起来,像喝醉了似的,腿里使不上劲儿。主子您看……」
皇帝略顿了下,「罢了,今儿就免了她的罚。这会子人怎么样了?」
那贞看了两位总管一眼,讪讪笑道,「那丫头孩子气儿,先头还说要磨豆浆的,我出去了一回,回来看她,趴在磨盘上睡着了。」
真是个心胸宽广的,天塌下来也能踏实睡。这趟又没认出他,她倒是不担心得罪他。老话说虱多不痒,犯错犯得太多,习惯成自然,已经全不放在心上了。这种脾气不错,自己知道宽慰自己,别人恼火是别人的事,她压根儿不在乎。皇帝突然觉得有点糟心,自己太较真,反而显得皇帝忒小肚鸡肠。
他摆摆手,「都退下吧!」
司衾司帐进来服侍,其余的都跪安了。他仰在引枕上,近来眼睛不大好,枕头里灌着甘菊能明目,只是翻个身就沙沙作响。也说不清原委,这段时间政务不忙,松散下来,人就变得空落落的。当真是个劳碌命,能够歇一歇,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或许哪天得了闲上景陵祭拜额涅去,他对额涅有愧,儿子做了皇帝,碍於皇父和太后都还健在,没能给她这个亲额涅上尊号,这是做儿子的大不孝。
今天在畅春园看见皇父一家子那么和睦,自己就跟外人似的,心里还是感到难过。其实不管多大年纪,对自己的父母亲总有一份感情上的依赖。他小时候养在淑妃宫里,六岁之后吃住都在阿哥所,自小就没有感受过亲情。祁人祖上有规矩,即便知道母亲是谁,为免慈母败儿也不能走得太亲近。不过相较於其他兄弟他还算是好的,毕竟额涅是贵妃,他还能偷个空档钻进建福宫去。可惜那时候不懂事,对额涅欠缺理解,母子不相亲,成了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雨打在棂子上飒飒作响,今儿想起这么些成年旧事来,奇怪得紧。千头万绪在脑子里盘桓,辗转一阵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次日醒来已经天光大亮了,自打会记事起五更点卯,这是多年积攒下来的习惯。今天不知怎么居然晏起(晚起)了,亏得逢上休沐,倒也没什么妨碍。外面的光透过黄绫帐子照进来,迷迷糊糊里看过去,像个安全温暖的壳。稍醒了醒神才撑坐起来,伸手去撩帐子,外面立刻响起了击节。荣寿隔着帘子高声请安,穿堂里一溜薄底鞋踩在墁砖上的脚步声,御前的人来伺候洗漱了。
他坐在龙床上,小太监跪在一旁给他穿鞋。他担心天气,便下了脚踏去推南窗。外面雨势缠绵,看来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太阳。视线一转,很意外看见了素以,她正端着漆盘从廊庑底下过来。他这才想起昨天自己把她捡回了养心殿,她留到现在,大约是为了做豆汁儿吧!
后殿里静悄悄,碗底搁在花梨桌上的声响隐约可闻。他托着双臂让太监更衣,换好了常服配上葫芦活计,又漱口净脸,收拾妥当才过地罩往后殿里去。那头早就已经铺排好了早点,七七八八的小食,加起来摊了大半张桌子。他站在门前的盆栽边上看,她梳着平常的把子头,没什么首饰,一边缀着个穗子,颜色也不鲜亮,淡淡的粉。大概怕豆汁凉了,不时的拿手摸银吊子。前几次见她都是梳着大辫子,今天换了个发式倒有些新奇。一低头,细细的穗儿在脸颊边上摆动,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粉藕也似。
许是察觉了有人来,回过身跪下磕头,「奴才恭请万岁爷金安。」
他坐到膳桌后头,淡淡道,「你起来。」
她谢了恩敛袍站起来,低眉顺眼的掖着两手,听见皇帝说「你这会儿认识朕么」,忙抬眼看过去,红着脸道,「奴才眼拙,昨儿没想到万岁爷这么晚会出养心殿。实在是雨下得大,奴才看不真切,以为不是军机处大小章京,就是禁军值房里的侍卫……」
皇帝冷眼瞧她,「别说下雨,恐怕大太阳底下你也未必认得出朕来。你说你这是什么毛病呢?是忘性大?还是眼眶子里根本没人?」他觉得这是件比较值得深思的事儿,一个皇帝这么让人记不住,简直失败得无以复加。
素以也认真的琢磨起来,眼下情形答哪个都不对,斟酌一番说,「奴才不是眼眶子大,更不敢眼里没有万岁爷。奴才是脑子钝,眼睛有疾不好使……」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原想追究追究,被她这么自我调侃,火气差不多也散尽了。皇帝垂眼扫扫面前的焦圈,「豆汁儿做好了?」
素以敞亮应个是,可又显得有些犹豫,「奴才不知道您能不能闻得惯那种味道……」她挨过去提小银吊子往蕉叶杯里倒,怯怯又添了一句,「这东西是街边小吃,一个大子儿买一碗,不是什么有体面的吃食。万岁爷要是觉得不好喝,说明它配不上万岁爷的金尊玉贵。奴才打包票,奴才做的,那可是绝对地道的京城口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