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第一次走入印度。
恒河附近几乎可以说是印度寺庙最多, 教徒最虔诚, 也最有古印度风格的地方,他们就飞翔在这片古老且分裂的土地之上。
蓝烟与灰尘之下, 是旖旎的纱丽、鲜花与拖车上的象鼻神像,到处都是灼眼的亮色。
脏污与恶臭之中,有神圣的庙宇、宫殿与白色大理石铺成的石阶,美与圣洁让人可以忘记空气中的牛粪与香料混合的气味。
大明并不是没有贫穷与富贵的对比,但从来没有像这里这样直接。
所有的富丽堂皇、优雅文明、神秘虔诚的美丽建筑,都是直接从烂臭的垃圾堆,窝棚的贫民窟与泥泞的河滩上毫无征兆的长起来的。在这里贫富绝不分区,没有过渡, 酒肉臭与冻死骨之间甚至连那道朱门的拦截都没有。
且驾车的军官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把车降低一些, 让他们去看万神庙上精美古老的雕刻。
可俞星城看到的却是别的。
衣不蔽体的孩子当街溺尿, 深色肌肤的女人赤脚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用木架纸板搭成的窝棚深陷在牛粪与泥巴中,这一切就在英式酒吧的街对面。那家酒吧用玻璃窗与百叶隔绝一切, 里头身穿西装或军装的外国男女正在喝着伯明翰出产的朗姆酒,目不斜视。
雕刻着万神的印度教庙宇外,台阶铺满靛蓝粉末与花瓣、香料,手持孔雀羽毛扇与牦牛尾掸子的神仆赤脚穿行,眉心一抹红的婆罗门祭祀肩上挂着圣索侃侃而谈。而就在庙宇后的沟渠里,被打断了腿的浑身溃烂的贱民吃力的想要爬出来,却被人一脚踹了下去, 仿佛神明从来不看沟渠。
这一路上,裘百湖说了不知道多少句“他妈的”,几次他们穿越建设有工厂的地区与贫民窟,就算在高空之上也不得不掩鼻而过。
裘百湖“这他妈疯球了吧,我已经看不出来这儿是太有钱,还是太落魄了。你看那几座清真寺修的,简直就是仙界,可他妈仙界门口就是粪坑,那些漂亮的酒店和寺庙,简直就是泔水车上撒一把珍珠草他妈的。这要是在大明,贫民不知道造反多少回了”
俞星城看累了,她坐在飞行马车的深处,靠着肖潼的肩膀,温骁直皱眉的从车窗往下看,炽寰挂在她手腕上,一直在小声骂骂咧咧。
她半闭着眼睛道“不会的,他们不会反抗的。你听说过种姓制度吗”
裘百湖开始猛抽烟“听说过,他们每个姓氏都有阶级,各司其职,除了低等百姓之外还有贱民,说什么贱民不能穿鞋,不能留下脚印,不能一起生活,还不能跟他们用一个水源。而且地位就这么继承下去,贱民除了早死投胎几乎就没办法。”
俞星城“嗯。而且种姓存在在这里的时间,比宗教还要久远。现在的莫卧儿王室都是帖木儿后人,就是跟来往密切的那个帖木儿帝国。所以他们的贵族其实都是突厥化的蒙古人,信奉伊斯兰教,但百姓大多是印度教。但你敢相信么,伊斯蘭教来了这里,也入乡随俗建立了自己的伊斯兰种姓制度。就在这里,伊斯兰家族也有高种姓、低种姓和贱民。”
裘百湖嘬了一口烟,他道“那这群贱民就不知道反抗么就不知道一起作乱么这种事儿,就算是大明目不识丁的农民也能集合做土皇帝的,他们就不懂么”
温骁低声道“不是所有的王国,都有百姓奴工喊得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话。咱们这样天下寒门都有机会做官的才是特例。”
俞星城“而且,他们的宗教观念讲究投胎,讲究肉体低贱但灵魂平等。生来是贱民只是平等的灵魂被装入了肮脏低贱的肉体。要信徒们虔诚且自我惩罚肉体,任劳任怨,就能来世成为更高一层种姓的人。所以贱民们都忙着自虐,忙着祈祷,忙着不侵犯高种姓老爷们了。”
裘百湖骂了一句“疯了,都疯了。”
俞星城叹气“再说贱民里也有鄙视链,卖油的瞧不起杀鸡的贱民,杀鸡的瞧不起捡垃圾的贱民。种姓制度也符合人们划分等级,相互鄙视的本性。而且实际因为女性可以高嫁,生下的孩子是父母种姓的中和,细分下来阶级有十六种左右。也能通过婚姻或者梵化来进行少数的阶级跃升,就更人们削尖了脑袋只想提升自己,而不是反抗。”
肖潼毕竟也会说印地语,曾来往过此地做生意,也有些了解,叹气道“再加上种姓之间的生活是极度隔离的。如果生活里只有生育,生存和死亡,连活着都要竭尽全力,又如何反抗呢。”
裘百湖闷闷的吸着烟“这荒唐的地方啊。”
他们中途扎营休息了一次,终于在第二日的黎明时,到达了阿格拉。
印度有多个首都,阿格拉便是首都之一。这估计跟他们分裂几千年的历史有关。
而在莫卧儿王朝痛失德里之后,拉克希米王后现在就居住在距离德里并不算十分遥远的阿格拉红堡之中。这也是印度境内最大的宫殿与堡垒。年老卧病的皇帝也在此处养病。
飞行马车到达亚穆纳河畔随即降落至地面,已经能在道路与绿植之中,看到那约有十几米高的暗红色石墙与层层叠叠的半圆塔尖。护城河前的石桥上站满了卫兵,他们的马车在宽阔的石桥上被拦截,一群卫兵走过来进行了问话。
肖潼低声道“他们说要搜身,刀剑可以带进去,但枪支不可以。”
俞星城“对他们说,我们没带任何枪支。女官不接受搜身。”
几个卫兵和那个红头巾军官笑了笑,道“由王后的女使来亲自搜身。牛车不可进入宫殿,请你们下车吧。”
俞星城抬起头,看到从红堡入口两侧的小门中,走出几位穿着深红色纱丽的年轻女性,她们披着头巾,带着鼻环,手臂上满是金钏,脖颈挂着东珠与宝石的七八条项链。衣角遍布刺绣与珠贝,周身华丽的如同公主般走来。
应该就是王后的女使了。
俞星城听说过莫卧儿王朝的极致奢华,鹌鹑蛋大的绿宝石与水晶就像是不要钱一般几十颗穿成一串,黄金东珠与钻石制成的项链几乎能覆盖整个脖颈与前胸,王室几乎能用珠宝点缀每一寸丝绸,遮蔽每一片肌肤。劫掠过这里的英国人,就像是乡巴佬扑进珠宝与黄金的幻梦里,欧洲的上流社会充斥着被贩卖抢走的夸张首饰。
这几个女使都算是朴素的了。
她们几位走来,明眸皓齿,麦色肌肤,容貌与身量都颇为魅力,为首的竟然会说英语,道“王后听说前来谒见的有大明的女官,她感到非常高兴,也请我们前来迎接。红堡亦是虔诚的庙宇,既不能持入任何枪支,也需要诸位戴上头巾。”
俞星城摇头“我尊重伊斯兰教法,但你们几位虽然佩戴头巾但也露出了部分头发,说明贵国的教法并未如此严格。而我佩戴的官帽既遮蔽了大部分的头发,不会引来忌讳;也是我作为官员身份的代表,是和我的官服一样,会面时穿戴着这些,才能与王后洽谈事务。”
那几个漂亮女使交换了一个眼神,唇角露出几分笑意,倒不是不悦,反而是玩味且兴奋的。她们轻易松口道“好,那便如此。”
那群护送他们来到阿格拉的卫兵似乎不敢进入红堡,只有四位女使领着他们大明使团,走入了红堡之中。
红堡是由红砂岩建造而成,进入红堡之后,巍然围墙上布满细密复杂花纹石刻,除了头顶的天空是蓝色,夹道中只有暗红的石色,金色阳光甚至使几百年的古老墙壁散发着深重的血光。那些石墙静谧且庄严的耸立着,十几米高的门楼与墙壁,更使得他们像是爬入宫殿的甲虫。
一座庙宇一样的宫殿。
穿过十几道拱门构成的回廊,终于出现了一片广场,广场周围是一圈白色的三层建筑,建筑上绘满了细密蓝线组成的花草与几何形状,正中间则是一座高耸威压的殿堂,外头几乎布满了雕刻,延伸到仰头可以看到的宫殿穹顶之上。
也终于出现了一些仆从侍卫的身影。
只是没有一个男人。
穿着阔腿白裤子与名为布里的紧身裹胸,腹肌明晰、肌肤黝黑的女性侍卫,腰间挂着匕首与金制腰带,手持与皮盾,沉默的伫立在回廊下。还有跟这些女使类似的年轻女子,穿着代表等级或官位的各色纱丽,言笑晏晏的穿行其中。
在印度的两大宗教中,女性一般都被认为是淫欲、贪婪与不洁,是使得男人走入堕落的原因。
对,就是这样赤裸裸的歧视。
或者说本身对性别、对人种、对性向的歧视,绝大多数都与宗教挂钩。
俞星城本来觉得自己进入印度,肯定要经历很多糟心事儿,却没想到这座既有印度教万神殿的繁复、也有伊斯兰教庄严与神圣的堡垒中,却全都是女性
“这就是谒见之间。”站在阳光下,女使端来几个银盘,教他们将红色的粉末抹在眉心与脸颊上,用蓝色的粉末揉搓掌心,而后佩戴上黄色的花串。裘百湖一脸不情愿的照做,被呛得直打喷嚏,温骁倒是十分听话,只是他眉心抹的有些太多,转头皱眉的时候,红色粉末簌簌的往下掉,粘在了鼻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