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喷(1 / 2)

约谈地点在南京皇宫的钦天监。

钦天监的部门十分庞大, 在洪武门内的西侧,面积比六部占地加起来还要大,大概堪比内宫十二监的规模。虽然在内宫外, 但此处院墙高耸,屋瓦层叠, 带来的压迫力不比内宫的红墙夹道要少。

不论从应天府的何处, 都能见到钦天监内四座观星高塔。那隶属于钦天监的观星厂。

常年有官员住在塔上, 不但要观星, 更要记录风雨雷电,年末要出晴雨天气表奉给朝廷, 以作来年农耕参考。如有雷声甚至要记载雷声频数、方位等等, 俞星城相信之前她引发的几次雷暴, 足以让记雷的官员摔笔了。

而去年从英国引入三台反射望远镜, 其中一台就在南京钦天监,听说有几千斤重,黄铜外壳,能观客星爆炸的详情也就是超新星爆炸。另外还需要观测彗星、测算日食等等。因大明开国时期的诸多遗留问题,早期堪舆定历真是一塌糊涂,后来还是从色目人那里重学天文算法, 而后又引传教士来教西法。

如今学会之后,大明定历算日的水平提高, 观星与绘图技术上也算是世界一流,可有色目人和传教士在钦天监任职的旧规矩一直没变,从俞星城走进门时, 就陆续有各国人士穿官袍,说着南京话和同僚低声打招呼。

钦天监的观星厂,还需要指派各府观天象的仙官,像瞎鱼之前就是通过钦天监考核的府衙观天仙官。

钦天监下内部看似只剩下观星、缉仙、卜筮、诛祟几个部门。但六部中都有仙官部门,比如管理仙官入籍调动的仙户部,其实也是钦天监管制下的。所以钦天监的势力,其实像是一只巨大蜘蛛盘桓在整个官员体系上,四处都能牵动他们的网。

俞星城走在钦天监的高墙之中,内墙全部刷成了深蓝色,黄色琉璃屋瓦,大理石影壁上刻有星图,四处弥漫着“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谨小慎微的气氛。

俞星城被戌三和蜀六一路引入缉仙厂内,灰色石砖铺设的殿前空场,回廊下挂满了彩色幡旗,幡旗上绘有符咒。整个缉仙厂符合南北两厂的穿衣风格,没有任何人像或花鸟形象出现在建筑内外,栋梁全部是刷黑漆,院内外连一株树木一点绿意都没有。

完全没有半点人味,活味。

却又像是保持着某种非偶像非符号的宗教崇拜。

入主殿后,一路绕去,内部偌大,来往仙官极多,大多都是一身白衣的南厂人士,只有袖口包边的刺绣和帽子的形状,区分了他们的品级。两个扶着官刀,黑皮手套黑官服的北厂仙官在其中不可谓不突兀。

越往后殿走,黑衣的北厂人渐渐多了,直到靠近后殿,俞星城率先听到了裘百湖的一声怒吼“放你妈的屁就苏州的府衙仙官,有几个出来办了事儿的,最后还不都是万国七司慎刑司的那二三十个跑出来忙活一口一个难办,一口一个不便,我就不能来问责了”

俞星城和铃眉交换了一个眼神,戌三进去先报,蜀六推开门请她们俩进去。

里头铺了一地黑瓷砖,油光铮亮的映着几十个人的身影,俞星城和铃眉一同行礼

“万国七司慎刑司司员铃眉。”

“营造司员外郎俞星城。”

俞星城稍一行礼,抬起头来,屋里各个桌子后面或坐或站了南北两厂的人,裘百湖坐在右手边前排,但其中似乎还有她曾见过的应天府的房巡按,仙户部官员,还有跟她一同在万国会馆救助百姓的苏州知事。

她们俩进来之后,屋子里静了静,众人稍有尴尬,清嗓子坐下。

但没人给她俩请座,一个南厂仙官让她们跟犯人似的站在场中。上来单刀直入问道“俞氏,多名官员目睹你与一只虎妖有来往,且与他一同离开万国会馆,可有此事”

铃眉看了俞星城一眼,张口就想要辩解,俞星城抬手道“俞某,名星城,位员外郎。大人可以叫我俞大人或俞员外郎,但以对庶民女子的称呼,来唤一位与你同样有六品官服的官员大人看来是瞧不上你我胸前的这块鸳鸯补子吗。”

南厂仙官愣住,紧皱起眉头。

确实,万国会馆因事宜重大,内部官级比外头要高,而缉仙厂又是出了名的有权无品,裘百湖如今升成了千户,算是北厂一号人物了,官位上也不过五品。而他一个南厂百户,官位和俞星城平级,确实没资格喊一个女官为“俞氏”。

可他是老封建,一向觉得女官制度就很离谱,哪怕钦天监是女官比例最高的部门,他也依然鼻子朝天的编排那些女官,嘴上说女人没本事,眼睛还总撇人家官服下的腰臀。

这南厂百户死不改口,拍了一下桌子“今日之后,你未必还是官。此来,就是要问你的罪,你却对上官这态度”毕竟俞星城是从六品,他还是比俞星城高半品。

俞星城不想站着跟这种老东西逼逼,她转过头去,只看见几个靠门的吏员身边,放了两把圆凳,没人请她坐,她也不想苦了自己,干脆自己走过去,一只手一把圆凳,放过来坐下。这会儿她才理好褙子衣摆,分膝坐下。

南厂百户确实一开始就想从气势上震慑这去年才考出来的新人小官。

可此女从进来开始,就明显是见过大场面的,南厂百户忍不住看向桌面上关于此女的资料,以及许多新鲜到手的消息。如果上头的情报属实,此女确实算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了。

裘百湖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最爱的角儿登场,往后一仰,翘起腿准备围观了。

她心硬手黑,却又面上最擅和气场面。只是半年多以前,她毕竟家务事缠身,又无正式官身,为依托旁人的心软与忽视,所以最擅长演的是怯弱乖顺小女儿;如今官身已在,经历的事也多了,她硬气了不少,外露的模样就成了端正温和,谦逊宽柔。

她微笑着在南厂百户的态度上深究“上官俞某为官不久,竟不知道万国七司不单是皇上亲授工、礼二部所组建的部门,更是南厂的下属了。”

南厂百户看她上来就给他戴高帽,又拍桌子“你”

他自知自己的言语经不起推敲,往大了说,指不定有人要弹劾他用词不当,内心一个激灵,连忙开口道“我问你,你与那虎妖有来往的事,是不是真的”

俞星城点头“是。如果来往指的是他知道我的名字,我知道他的绰号。”

南厂百户“你一个朝廷官员,竟然跟妖有来往你可知道他是潜逃的妖”

俞星城两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朝廷命官,不能与妖发生对话此条例在大明律中的那一卷哪一条这些年,百姓家中养妖、朝廷各部门用妖的事情屡见不鲜,并未见这些人都被问罪。至于说他是否潜逃俞某从未见到苏州或应天府附近,有张贴任何与妖相关的通缉,又如何辨认此妖被南厂追杀”

南厂百户显然有备而来,冷笑一声“可据我所知,你与这虎妖相识,可不在今日。九月,在黑蛟大闹应天府时,就曾有人见到过你在妖群之中。”

俞星城心里顿了一下,微笑道“哦您确定没人看错”

南厂百户步步紧逼“更何况,当时据许多人所目睹,降下天雷,劈中了黑蛟。而你,似乎有些能操控雷的灵力那这赤蛟临死前,有人看到黑蛟也露面,在空中与赤蛟缠斗,而你也在附近被发现。”

南厂是想把赤蛟相关的事儿,也编排到她头上来

俞星城笑道“玩些带电的小把戏,我前往倭国时,曾遇到妖群袭击鲸鹏,那时候许多修真者和北厂仙官都见过我的灵力,离引天雷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南厂百户笑了“是吗,你从一开始就与这些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来往。但我这里查到更重要的一件事你曾在到苏州后申请过民间结社,什么踩高跷鼻吹唢呐社。我们现在怀疑那里是你与妖秘密集会的地点。要不你给我表演个鼻吹唢呐我就信你半分。”

俞星城笑起来“我哪里会。结社是为了买地。”

南厂百户抬眼“买地”

俞星城“我是离家的女户,只住着万国七司暂租的房子,总不安心,确实是起了点贪小便宜的心思,看中了那块官地,但官地怎么会卖,我又听人说先租地,等到每过几年,苏州清点官地,如果赋税收入不够,就会把外租的官地卖掉。我如果不以结社为名,怎么能租的到那院子。”

南厂把手里的纸张拍在桌子上“一派胡言你说是租房,那此处没有住人,就经得起搜查了吧这时就有人会去到你那处结社搜查倒看看能不能搜出什么妖怪来”

搜查鼻吹唢呐社青腰他们不是还在那儿等胖虎回来吗

她暗自咬牙。

俞星城抬起头,斜视过去“我现在不太明白了。以大人看来,我罪状有二,其一,勾结包括黑蛟在内的大批妖,甚至可能还跟赤蛟有关联其二,这些日子以来南京周边大大小小的天雷,都与我有关,都是我引雷”

那南厂百户道“是。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解释。一个女官,行踪诡异,勾结妖类,竟然听说苏州有不少人传言你是庇护百姓的大恩人大清官”

俞星城看了一眼裘百湖,裘百湖一脸看戏的模样耸肩。

这狗东西是不会想要帮她了啊。

不过她猜裘百湖肯定留有后手,不会让她真的来背锅。毕竟她背了锅,他裘百湖还怎么针对南厂;而且俞星城私下确实跟裘百湖有不少来往,要是让南厂查出来,再把裘百湖个人牵扯进来,裘百湖也不好说。

她心里有了点底儿,更敢说话了“黑蛟被国师所捉,此事难道大人不知道你觉得国师大人无能,竟然能两次放出黑蛟还是说你没有仔细想过,究竟是谁派黑蛟来阻挡赤蛟呢裘大人,你此行回京,没少查这二蛟的事情吧,不如给这位消息不太灵通的大人说一说。”

裘百湖嚼着槟榔正开心呢,忽然被点名,暗骂一句,抬起头来。

裘百湖其实这次回京,主要是查俞星城,但他什么也没查出来。但那国师给她留的字条,她和黑蛟之间的干系,以及国师当着她的面主动释放黑蛟,黑蛟又隐匿在她身边,其实都证明了最起码黑蛟、国师与她之间,有着些微妙的关系。

他自认消息敏锐,他都查不出来的事儿,一般也不适合往后深究了。

裘百湖一向没出息,要是俞星城真的身份非凡,就是女人的大腿他也是肯抱的。更何况俞星城联手炽寰击退了赤蛟,证明这一人一妖最起码是在正经干实事儿的。

他肯定不会说国师放走黑蛟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