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玉城城北有座大杂院,属寡妇王大娘所有。
大杂院有屋舍十五间,大都是租给自外地来城内工作的穷苦乡民。
有的携家带眷,有的孤身一人,人口繁杂,什么样的人都有。
王大娘膝下无子,连个女儿也没有,年近五旬的她最爱搬张凳子坐在大杂院南边,渠道前,抽着旱烟,眺望绿水潺潺,人来人往。
她静静的发着呆,眼看着头就要点着打盹,冷不防身后传来叫骂声,让她惊醒。
无须回头,自骂声判断,她就晓得是七号房的许大娘又在揍小孩了。
许大娘教导孩子特别严厉,一有不对就棍棒拳脚齐飞,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后娘呢!
再过一会,她又听到一个细致的嗓音正好言相劝,这也不用回头,绝对是九号房那个新来的寡妇——秦湘湄。
可怜她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还怀有遗腹子,不过这女人挺有一套的,光是那一手织布好手艺,就吃穿不愁。
「许大娘,大宝是犯了什么错,要这样打他呢?」秦湘湄怕被棍子波及,伤了腹中孩子,故只敢站在安全的地方好声相劝。
「这死孩子打破了我的胭脂!我省吃俭用才能买一个胭脂来抹,却连一次都没用过就被打破了。死孩子,这么调皮,我打死你算了。」许大娘说着,棍子又咻咻的往大宝身上送。
「娘,我不是故意的!」大宝厉声哭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许大娘,大宝不是故意的,你就别打了。」秦湘湄忙劝。
「不打,哪记得教训。」许大娘又狠抽了两下,大概打得累了,停棍休息一会。
秦湘湄见机不可失,走上前去,拉起许大娘的手,塞了冰凉凉的东西入她掌心。
「不过就是胭脂,买就有了,别这样打小孩,会受伤的。」
许大娘低头一瞧,竟是块银子。
「你这是……」这银子可买好几罐胭脂哩!
「小孩知错了,给他点惩罚就好,真的打伤了,到时你也心疼不是?」秦湘湄温柔笑望着许大娘。
「唉!你也知道,咱们住这大杂院的都穷苦,想买点东西都得东存西揽的,辛苦得要命啊!」许大娘踌躇了一下,还是将银两塞入腰带内。
王大娘架起二郎腿,手托着腮,明白许大娘会突然火气平复,一定是秦湘湄给了好处。
这女人真傻,别人家的家事她管什么管,对她而言,钱像是自天上掉下来似的,谁有需要,她就给谁,一点都不心疼。
这样说来,她是不是该涨点房租啊?
「我明白。」秦湘湄握着许大娘的手,轻拍了拍,再转头对大宝说:「大宝,你娘原谅你了,还不快道歉。」
「娘,对不起,我知错了,以后一定会小心,不再打破娘的东西了。」大宝抹着眼泪鼻涕,一脸狼狈。
「知道错就好,以后再敢打破我的东西,我就打死你!」
见许大娘骂归骂,却不再动手,秦湘湄这才回身进屋拿起已织好的布疋,打算拿进清玉城最繁荣热闹的南街贩售。
经过正在抽旱烟的房东王大娘前,她朝她点点头,打了声招呼。
王大娘抬起眼,「又织好一块布了?」
「是啊!」秦湘湄笑了笑。
秦湘湄这布织得可神奇,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不需动上针线,不需印染,就有美丽花纹的布疋。
听说这布在南街极负盛名,千金大小姐谁身上没穿有这布做的衣裳,就抬不起头来。
可秦湘湄就一个,布料数量极少,想要还得先预约,就只差没干脆分号码牌,大家排队轮流来。
物以稀为贵,能生产稀物的自然也能得到不错的收入,这女子根本不用住在穷人家聚集的大杂院,当散财童子。
「你刚是不是给许大娘钱了?」
「王大娘你看见了?」
她不用看也知道,毕竟她「布施」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她搬来这不过两个月时间,大杂院里的人几乎都受过恩惠——一号、六号、十号、十三号、十五号房曾有人病了,是她慷慨解囊;八号房一家人没钱过年做新衣,是她好心张罗;二号房的丈夫被设计欠了一笔赌债,是她帮忙还,更别说每次出门回来,总买些好吃的糖果糕饼分送给各邻居一块享用。
「你处事这么高调,当心出问题。」王大娘好心提醒。
「会有啥问题?」
「我们这里可说是龙蛇杂处,见钱眼开者可不是没有。」可别以为人性皆善!「几日前,你家不是才遭过小偷?」
闻言,秦湘湄轻抿了下嘴,「我只是想帮助该帮助的人。」
「其实你不该住这!」王大娘抽了一口烟,「你赚的钱应该够去买间房子了。」
「我喜欢住在像这样的大杂院里,大家一起生活,彼此才有照应。」秦湘湄淡道。
王大娘觑了她一眼,猜测这女人应该是怕寂寞的吧!
也是,才刚死了丈夫,必是无所适从,一个人住太孤单,才会自外地搬来这大杂院住。
「总之,多小心点,为了你肚里的孩子好,凡事小心,况且,孩子出生需要钱,也该留些银两给他。」王大娘被烟熏得微眯的眼低瞧那不过三个月大,仍看不出有孕的肚子,「世事难料,哪天你没法工作了,他要怎么办?」
「谢谢王大娘关心。」秦湘湄感激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后我会注意的。」
「嗯!」还好还讲得听。
「那我先走了。」
王大娘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又抽了口烟。
她到底要不要涨她房租呢?
真难决定啊!
「混帐!为什么就是找不到!」火气一来,杜若笙抓起桌上的杯子就往地上摔。
自晓得秦湘湄失踪已快三个月了,这段时间,他差人四处去找寻她的行踪,就是怎么都找不着。
就连周大婶提示绝不可能出现的锦跃城都找过了,却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她一个弱女子,会躲到哪去?
还是说她就是安心不让他找到,所以才没有任何音讯?
弹开的杯子碎片差点划过走入房内的杜老夫人的脚,惊得她一跳,要不是身后丫环眼明手快,只怕她就要摔倒了。
「乖孙子,啥事发这么大的火?」
杜若笙瞥了祖母一眼,闷不吭声。
孙子的脾气并不烈,会让他烦躁发火的,也只有为了那事。
「我看,那女的是真的找不着了,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她没福分,你干啥这样又是发火又是摔东西的?」
他霍地抬首,「如果……」
「如果?」
如果奶奶早日软化态度,让他早点去接湘湄过来,他也不用像个疯子一样四处找人,可这时再怪罪奶奶有什么用?且他坚信一定会有找到她的一天,绝不能让奶奶因此对她印象不佳。
当初,他们住在天香山山脚下时,他清楚她为了他受了多少委屈,遭受多少诽谤与侮辱,这样不公平的对待,他不想再让她承受。
「没事。」他直接拿起茶壶灌了口水,以平稳心中的怒气,「我得出门去了,奶奶有什么事吗?」
她其实是想来探探口风,看看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孙子是否已经将那「妖女」淡忘,好让她提一下那个房家二小姐有多温柔善良、多清丽可人,可看起来孙子好像还没对那「妖女」忘情呢!只好再搁下了。
什么时候才能让她抱抱曾孙啊?
她年纪一大把了,怕等不到了呀!
「也没什么大事,就来看看你呗!」一说谎就会神色不自在的杜老夫人轻拍着桌上不存在的灰尘。
午膳时间不就看过了?这是借口吧!
杜若笙也没说破,他也很清楚杜老夫人一直想唆使他娶房家二小姐,他既然装作无知,自然会装傻到底。
「既然没事,那我就……」
「奶奶!奶奶!」一名女孩急忙忙跑入,「我总算找到你啦!」
「啥事呀?」杜老夫人转头望向已经十九岁,行为态度却还像孩子一样轻佻莽撞的杜家大小姐——杜若漪。
「奶奶!」杜若漪两手插入杜老夫人的臂弯中,撒娇道:「你跟锦罗庄的当家掌柜熟,拜托你去跟他说,下一回的云紝预约先排上我的。」
云紝是现在清玉城最有名的布料,直接织彩线入布中,布料轻盈得像天边的云朵,产量十分稀少,排队还买不到,得预约的。
她堂堂杜家大小姐,清玉城有半数的人都得靠杜家吃穿,竟然也得跟着预约,真是气死人了!
「云紝?」杜老夫人微蹙眉,「上回我不是帮你要了一块吗?」
「那一块只够做裙子啊!」杜若漪装模作样大叹了口气,「人家想要做一套衣裳嘛!而且妹妹若沄也想要啊!」
「那布是有多稀奇,非它不可?」她上次差人去要,拿回来后就直接送到杜若漪那去,倒也没细看过,不懂孙女为何这么执着?
「你都不晓得那布有多美!」杜若漪转着圈圈。
「看,这就是我用那布做的裙,穿起来像没穿一样,好轻盈呢!」杜若漪拉起裙摆,「而且啊!你看这图样,这可不是用印染的,而是直接织入布中的,神不神奇?」
「我看看!」
杜老夫人才想凑近仔细瞧,冷不防有人硬生生插了进来——是正打算出门的杜若笙。
「大哥,你拉小力点,会扯坏的!」杜若漪急嚷。
杜若笙瞪大眼,仔细看着上头的纹路,指腹拂过彩蝶图案,那微微突起,彷佛与布料融为一体的织法,除了「她」以外,还有谁拥有这门技术?
「这布哪来的?」他抬眼厉声问道。
「就锦罗庄买来的啊!」这布就是稀奇,难怪只爱奇珍异货,具备极佳监赏挑货能力的大哥也有兴趣。
「锦罗庄自哪进的布?」
「这我就不清楚了,听说是个寡妇织的。」
「寡妇?」不是她?
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人拥有这样的技术与手艺……或是「她」传了这手艺给那名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