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章
看完了杨家老将军献给众人的这场画面颇血腥的「见面礼」, 很快便有下人将闻芊几人领到厢房去休息。
尽管二孙子瞧着像是路边捡来的添头, 但杨老对待客人和小姑娘倒是比较客气,至少没一棍子把他们打出去, 和杨晋这进门就挨揍的待遇相比, 简直可以说是和蔼可亲了。
闻芊和菱歌住在一块儿。
从未睡过这样大又这样漂亮的床,小女孩儿显然兴奋得不行, 开开心心地在旁收拾行李。
她翘腿坐了一阵, 漫不经心地起身往外走。
杨晋住在东偏院,她们在西,横穿了正院来到小花园, 一进门就闻到了熟悉的外伤膏药的味道。
他褪了外衫搁在手边,大冷天的露着上半截身子, 教闻芊这么一开门, 也多少感觉到了寒意,遂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
老头子果然没放水,说二十棍就是二十棍, 打得还非常整齐,那些长长淤青在他肌肤上清楚得一目了然。
「现在知道疼了?」闻芊哼了声,面朝他把门关好,双手抱着胳膊, 佯作随意地走过来,「让你方才逞能,活该了吧。」
杨晋目光一路追随着她到床边,将药瓶递上去, 「其实不要紧,皮外伤而已,二十棍还只是小意思了。」
她顺手接住,坐到他身后去给他上后背的药。
「这件事又不全是你的错,你怎么不同他解释?」
杨晋微微偏头,「我爷爷的脾气……解释也没用,打一顿让他消气就好了。」
闻芊听到此处,朝他后脑勺努努嘴,恨铁不成钢地哼道:「我看啊,你们爷俩根本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指尖的力度随着语气不自觉加重了几分,摁在伤处有隐隐的痛楚,却幷不觉得很难受。
杨晋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盘膝而坐。
后背上有手指轻柔的触感,温热而柔软,药香中混着淡淡的脂粉气息,随着清浅的呼吸,在肌肤间撩起一股细细密密的酥麻。
眼前不经意浮现起方才她挡在自己跟前的样子,心中忽然不可抑制地生出一阵悸动。
杨晋偏头看着腿边散着的宝蓝色衣袂,手握成拳,指甲在肉中掐了掐:「闻芊。」
「嗯?」
他紧紧抿了下唇才开口:「你,爲什么要替我抗那一棍?」
背上的动作倏忽一顿。
闻芊沾了药的指腹停在他伤痕累累的背脊间,有那么片刻,她无意识地动了动唇角,随后只佯作不在意地挑起眉,「先前不是说了么,你爷爷要是怪罪下来,我保护你……你在徐州城也爲我挡了刀,我眼下替你扛棍,咱们算是礼尚往来。」
杨晋闻言,紧握着的十指缓缓松开,含笑道:「我皮糙肉厚,挨几下没关系,幸好今天那一招收得快,否则真打下去,你肯定伤得不轻。」
「那可不一定。」眼看被他小瞧,闻芊颇不满地伸手推了推,「挡不住我还能躲呢,你别忘了我可是和你追过春山的。」
「就你那点功夫啊。」杨晋侧目轻笑,「别说我爷爷了,连我这关你都过不了。」
「是嘛。」她眯眼,「也不知平日里是谁被我压得还不了手的。」
「平时那都是让着你的。」
没想到这人藏得还挺深,轻飘飘的一句话,语气像是在睥睨天下,闻芊从后面睇他,「好了不起呀,这么说,你从前全是在演戏咯?」
他居然还厚顔无耻地嗯了声,「差不多吧。」
闻芊正龇牙,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起身下床,「叫你得意,我告诉你爷爷去。」
杨晋急忙回过头,「你要告诉他什么?」
见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闻芊目光愈发狡黠,「自然是……告诉他你调戏我!」
杨晋咬咬牙,「……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她笑得挑衅,总觉得捏到了他一个天大的软肋,犹自得意,作势便要出门。
杨晋顾不得穿衣,忙上前欲拉她,不承想却被闻芊避开。
她莲步轻点退到桌边,旋身站定脚,冲他挑挑眉,「哎呀,不是很厉害的嘛,又让着我啦?别啊,多不好意思的。」
杨晋简直快被她气笑了,一把伸手握住她手腕,「不准去,你这么讲我一定会被打死的!」
「偏要去,有本事你把我嘴封上呀。」
他这一拉本也没用多大力气,但偏不巧,就在闻芊转头时正对上了花盆枝叶间的一只小虫,也不知这小玩意儿是有多福大命大在寒冬里活了下来,现下生命力尚且顽强,且张牙舞爪地准备展翅高飞。
冷不防撞上如此一个克星,她瞬间四肢都不听使唤了,被杨晋那么一拽,一时竟没站稳,真给他拉到了怀里。
杨晋似乎也始料未及地楞了楞,胸前的伤被撞了个满怀,他手忙脚乱地搂着闻芊退后几步又坐回了床上。
黄花梨的架子床让两个人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出「咯吱」一声轻响。
平整的秋香色床单被他掌心摁起层层叠叠的褶皱,小臂上的肌肉紧紧的綳着,依稀有些浅淡的纹路。
闻芊在扑面的药香中抬起头,正与杨晋低垂的视綫相对,他清俊的眉眼在天光的暗处,只隐隐有个模糊的轮廓。不知爲什么,闻芊感觉那股揽在她腰上的力道好似莫名地紧了紧……
余光里,那只罪魁祸首抖着翅膀,嗤嗤地在旁边飞出一条弯曲的弧綫,最后「啪叽」落在窗沿。
施百川从杨晋院内路过时,就见到杨老将军弯腰凑在门缝间,削尖了脑袋般的在往里看,这种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让他本能的停住了脚,睁大了眼目瞪口呆。
杨老背着手,缓缓转过头与他对视,四目相对,气氛在冬季的天气中凝固成冰,他半晌挺直了背脊,佯作路过地清下嗓子,随后没事人一样下台阶走了。
施百川的脖子如向阳花般跟着他转,直到杨老从目之所及之处消失,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挠挠头。
在听到屋外动静的同时,闻芊骤然回神,伸手将杨晋一推站起身来,略有几分嫌弃地低头理衣襟,「都是你,害我也沾了这些药味!」
他拉过床边的外袍慢吞吞地穿上,随后绕到窗前去捉了那只小虫,自言自语道:「这时节,从哪儿来的?」
「谁知道……你别过来啊!」闻芊如临大敌地抄起茶杯。
杨晋无奈地轻叹:「我不过来。」他支起窗,把虫子扔出去自生自灭。
饶是已经赶尽杀绝,她却仍旧不敢怠慢,左右环顾了好几遍,确认危机解除,方大大松了口气,把手中的杯子随意放回桌上。
杨晋正在系腰间的束带,看见闻芊的动作,欲言又止了一瞬,到底还是开口:「我爷爷有个癖好,你可能得担待着些。」
她刚提起茶壶准备倒水,闻言微扬了下巴,「什么癖好?」
「……很难形容,就是,对细枝末节比较较真。」他外袍松松披着就走了过来,对襟内出若隐若现的肌肉綫条。杨晋在她近在咫尺的距离处弯下腰,把那只银方小杯原封不动地搁回原位。
闻芊莫名其妙地朝他眨了眨眼睛——没明白。
他自己也无措地笑了下,闭目沉吟了良久,突然将所有的茶盏翻开,规规整整的摆好,茶杯间各自相隔一寸,爲此杨晋还来回调整了好几次,继而他斟上茶水——每个都是不多不少,半杯的样子。
闻芊若有所思地颔首。
「现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