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番外:解忧篇
我在一场灾难中降生。这场灾难改变了我的家族,也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我原本是一介无忧无虑的少年,在洛阳何家的庇护下,快乐地长大。直到我意识到,我与哥哥姐姐们的容貌有异。仆役们私下说,九公子过於美艳,恐非吉兆。姨娘们打着团扇轻笑,果然是卢家的种。
一直以来,我被嫡母带在身边,很多时候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亲生娘亲。她独居何家别业,少人来往。我只在重大节日,比如她的生日或我的生日,或另外一个神秘的日子,会被仆人们带到别业跟她相见。
一年一年,她看我的眼神,由溺爱到陌生到冷漠。我想,她是从我脸上看到什么其他的东西了么?以至於非常不情愿看到我。
我也不爱再去别业。可是仆人们的谈话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个怪胎,甚至是个野种。我哪里错了呢?
洛阳何家是几百年的世家,从礼仪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能讲究到用一本古老的书籍来阐述。我喜欢用礼仪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举止,它可以使我显得血种纯粹一些。可不管世叔世伯们如何夸我有何家先祖遗风,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在暗地里看我的笑话。我又哪里做错了么?
十六岁的时候,我被家里安排出去游学。第一次彻底走出洛阳何家,我不曾回头。
遍访名师的阅历,让我逐渐从一个青葱少年长成了一个风雅名士。世家崇尚风雅,可你们知不知道,风雅底下是什么?
是放荡,是虚诞,是薄情,是纵欲。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酒色财气,哪一样我都擅长。昨日跟名士彻夜玄谈,今日跟佳人花下有约,于我有何难?
诚然没想到的是,我的世家公子名声传回了洛阳,人人争先模仿,少女们堵在街巷,候我一过。
她们是爱我的皮相,还是爱我的放诞?
我还是回了一趟洛阳。据说那天的洛阳花枝被折空,满城的花朵都被少女们用来砸了我。头上,衣上,脚下,全是花骸。於是他们叫我洛阳花。
被冠以洛阳花的同一天,我与生母阴阳两隔了,当然,她没忘记给我人生再往悬崖边推一把。我的身世终於揭晓,不再是何家的秘密,因为他们不用再瞒着我,也不用再私下骂我野种。
我是叛臣之后。
命运就是这样,在你以为你得到了很多财富的时候,他一把全部捞走。你胆敢以为自己富有么?你睁开眼的下一个瞬间,发现你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人的结论太可笑了,因为你就是个水里的蜉蝣,朝生暮死。
这年我19岁,去了长安,向名满京都的翰林院大学士简拾遗问学。不入长安,不知盛世气象。简学士谈吐得当,毫不矫揉,由小处见大道理,不自矜,不虚夸,不粉饰,不遮掩。其见解不是外面那些名士的玄谈可媲美的。他不爱玄谈,你却无法不承认他当得起名士的称呼。是真名士自风流。
既然京都已有他简拾遗,那我何解忧还留在此处作甚?我欲告辞而去,他却似有不舍,邀我过府盘桓数日。我将自己的游历见闻都与他说了,他听得欣喜,话中透出诸多平生憾事,譬如家学束缚,朝事缠身,无法脱离。
临别时,他将我举荐至庐州做刺史。我闲云野鹤,去便去了。
初上任时,他们轻视我容貌不足以慑众。州县妇人拼命闯公堂,不为官司,只为瞅一眼传闻中的花中刺史。
初犯不论,再犯必重责二十大板。
不久,我树立威信的时候,长安的消息传来,皇帝驾崩,幼帝即位,大长公主监国,简拾遗为相。新政,也就是在这时候推行至全国。革除弊政,自然是好的。可新政的美好想法推至地方,往往变了味道,贪官污吏趁机敛财,搜刮百姓日趋严重,一切都有大长公主的新法做掩护,谁能奈他们何。
土地兼并,豪强崛起,流民迁徙,这一切都伴随着国库的收益而被忽视。我能够见到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是安坐朝堂的监国公主能看见么?即便看见也会认为是不可避免的弊端之一部分吧。历朝当权者,只有在流民揭竿而起的时候才会将视线偏移过来。
我不反对新政,我只是要你们多看一眼人间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