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妤被甩得五脏六腑如压缩,头晕眼花,神智昏昏。
而马速提升!
这个方向不只有她一人在逃,那些幸运存活的、被她一声喊叫醒的、跑出庙与她一同逃亡的庶民,有一些六神无主,慌不择路。眼看那美丽的贵族女郎骑着马跑出庙,他们也慌乱地骑上马,追着女郎的踪迹。
他们后悔自己跟着这位女郎!
因北国军队的首领亲自追来!
那女郎马行得最快,逃在他们前面,但他们的马却不断被身后的大军追上。而这些北国军人格外残忍,早已不给他们机会。众人惨叫着:「别杀我,别杀我……」
刀剑刺来,长鞭一甩,在凄厉的惨叫声中,马还在奔着,马上的人硬是被身后的铁索拽下、拖到了地上。有的被刀剑杀死,有的被敌军的马拖着拖得咽了气。载着这些平民逃命的马身上一轻,茫然地在雪地中徘徊,四处轻嗅,拿鼻子拱一拱地上的血迹。
雪海无边,不断染上的血,成爲这里唯一的顔色。
那个之前爲了保全自己、胡乱指认罗令妤的平民女子也骑着马,奔在这段路上。罗令妤听到她在后面凄然的叫声:「饶了我,不要杀我,救命啊……」
但她熬过了庙中的折辱,到底没有熬过这一夜。
罗令妤艰难地转过脸,模糊地看到后方被拖出的一长条血迹,死去的女子衣衫被撕开,雪白的胸脯和长腿显在露天下,小腹中的肠子都被拖了出来。那女子爲了活命不惜拉无辜的罗令妤下水,但上天公平,报应自在……罗令妤眸子一缩,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綫。
身后的军队中狂笑不断:「停下!再跑,就和这些人一样下场!」
罗令妤不加理会。她意志之坚定,面对险境之冷血,让身后的追兵诧异。听到身后那样多的哭叫声,看到女子惨然无比的死法,这个女郎竟是像是没看到一样,停都不停一下?
非但不停,她还又在马肚上扎了一簪子。
身下马被激怒,跑得再快!
身后跟着的百姓越来越少,同伴的求饶声越来越少,敌军的马蹄紧追不舍。天黑蒙蒙的,只有雪光让人看清前路;然后天色一点点亮了,手却僵硬了。簪子从手中脱落,叮当一声,清脆地埋到了雪地中。
罗令妤趴在马背上,气息微弱。
模模糊糊的,她视綫变乱,一时间闪过好多影子。
从汝阳去南阳这一路,汝阳战火四处烧着,她隐约看到年幼的自己偷偷摸摸的,一边哭一边趔趄在满城的屍体战火中:「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叔叔婶婶,爷爷……你们都在哪里啊?我好害怕。」
时而又看到幼小的她将藏在水桶中瑟瑟发抖、几乎闭气的小妹妹抱了出来。乳母在一边只知道哭小娘子死了,幼小的罗令妤背着妹妹,到处给人下跪,求人救妹妹……
「救救她吧,我给您做牛做马!」
「给我们点吃的吧,让我做什么都行。」
若是汝阳城破时,有人救她父母就好了;若是有人救他们一家就好了。
而时间总像是一个轮回。
当年死里逃生的人,上天好似总不给机会。罗令妤抿着唇,伏在马上的她气息越来越弱,她的头变得很痛。想自己真是脆弱,当年那么小,都能活下去;这会儿已经长大了,身子反而更娇贵了,这么点儿困难,都让她有些撑不住……
「嘶——」
身下马突然一阵发疯的颤抖,因身后射来的箭射中了马身。马抽搐着,将女郎一下子甩下了马背。罗令妤头重脚轻,跌了下去,长发盈雪,雪漫在周身。那紧追不放的马蹄声转眼间就包围了她。她瘫坐在雪地上,身子僵得一点儿也动不了,仰头透过辰光,看到黑压压的向她扑来的敌国军人。
有人目光仇恨,有人目露惊艶。
女郎摔倒在地,佳人却到底是佳人。长发雪肤,桃腮粉面,昳丽无比,甚至因她衣衫淩乱,因她妆容的狼狈,女郎柔弱地跪在地上,让男人身上的热血狂涌,産生一种想要施虐的欲念——
如此美人!
首领一声大喝,先跳下马,走向那女郎。
罗令妤仰着面,她身子已经冻僵,但她意识清醒。她不知自己到底没有说出来话、做出来表情,她尽量努力着。温柔地、讨好地笑,笑得人被她勾魂。她楚楚可怜地眨着眼,低声:「将军,妾愿意服侍你,你让他们都退下好不好?」
「将军,妾知道南国一些军机。妾想告诉将军,只求将军怜爱妾身……」
男人们视綫灼热,那首领更是低下头,扣住罗令妤的下巴,打量她的脸蛋。奔逃了一夜,脸上的脏污早已不见。首领看得怔忡:「……竟有这样绝色……」
何等幸运!
迫不及待地抓着罗令妤的肩,将瘦弱的女郎抱入怀中。她说什么,他就应什么。胡乱地说着「好好好」,连女郎散落的、搭在他手臂上的乌浓长发,都美丽得让这位北国将军发抖。他低头想一亲芳泽,忽然间,听到箭只破空声。
只是刹那间,众人惊骇,看黑色箭宇从后射来,将他们的将军胸肺穿破。
军人们猛地跃马转身:「什么人——」
千军万马,散落在雪原四周,成一个包围圈,将他们包围住。
那面容冷峻的郎君手持弓箭,再一箭射出。箭只再入那被刺穿了胸腹的、趴倒在罗令妤身上的男人身体中。
这一箭之后,郎君冷漠地勾弓搭箭,射出了第三箭。玄黑箭只飞旋破雪,刺向同样的方向,同样的死去的人……
……
罗令妤喘着气,身子好像有了些温度,她一把推开身上压着的沉重的男人。
她抬起挂着雪雾的长睫,怔怔地看去。
黑压压的南国军队包围,向这些北国先锋军杀来。少年衡阳王冲杀在前,一马当先。而瘫坐在雪地上的罗令妤,眼睛就看到陆昀。看到陆昀一连三箭,杀同一个人。那人死了,他的箭却还是射了出去。
万里河山,苍茫皓雪,郎君骑马而来。
好似当年的汝阳大雾中,满地屍体中,一心绝望中,也会有人踏破浓雾,前来救她。
看到陆昀下了马,向她走来。越来越清晰的面容,漆黑的眼,雪白的袍。此年代崇尚白色,陆三郎一身白袍轻裘,在天地微光中走来。不见一身风流气,他冷着脸,却让人移不开眼睛。
而罗令妤一时狼狈低下视綫,在他走来时,觉得难堪、窘迫,自尊心受辱。既激动,又委屈,还不想自己被他看到这样狼狈的样子……
……
她多想完美无缺,给他留下哪怕一次完美的印象。
让他爲她心动至死。
……
罗令妤低下头,手足无措,指扣着地上冰凉的血。视綫看到自己身边的倒在血泊中的屍体,又本能地惶恐,想要逃离。
她抗拒地向后缩,但那郎君蹲下,将她抱入了怀中。她一滞,周身已被温暖的、让她沉迷的郎君气息包围。不是范四郎那样让她不安的气息,不是敌国军人让她恶心的气息,而是清清淡淡的,独属陆昀的气息。
陆昀轻声:「令妤,我来了,别怕。你恨我吧?」
女郎眼中一直没有的泪,蓦地一下掉落。她感觉自己在摇头,但她只是被陆昀紧紧地抱着,脸埋在他怀中,流着眼泪,被他抱了起来。她忽而哽咽,忽而落泪,忽而想要嚎啕大哭。
那无限的委屈,那永远得不到的自尊,那见到他的欣喜迷惘……罗令妤伸出手臂,抱住他脖颈:「陆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