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混帐到哪里都是混帐!
靠着门墙,户外鸟虫声、侍女说话声时远时近, 月光水波般在地上流动。陆昀的视綫向下, 盯着她被大氅挡住的胸口,郎君银冠束着的发有一绺散下, 贴着他的眉眼,他的唇珠轻撩, 笑意若有若无。哪怕他什么都不可能看见,罗令妤也扬起手臂, 要扇他一耳光——
抬起的手被警觉得郎君握住, 指甲依旧磨着她细嫩的肌肤。
陆三郎压着她的手, 挑高眉:「又想打我耳光?」
罗令妤:「……你如此调.戏我, 我扇你耳光怎样?」
陆昀客气无比:「那我喊一嗓子刚才跳舞的人是谁?」
罗令妤气得咬住唇,手被他扣着按在墙上动不了, 只能用喷火般的美目瞪他, 质问他——陆雪臣, 你好好反省你的行爲!
枉你也是寻梅居士, 怎么私下里这般放.荡不堪?在外面时高贵傲然, 女郎和你说话你都爱答不理, 谁知道你私下里这么喜欢戏弄人!我纵是自己言行有些出入,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一开始船上那次逼你跳水让你不高兴, 但是钟山时我已经救过你了,你就让我自生自灭不行么?
罗令妤眸中水雾蒙蒙, 湖水一样流动, 似一汪乌黑搅碎的星河。
陆昀的眼皮垂下, 盯着她的眼睛,认真探查她是真哭还是假意。他停顿了一下,握着她的手微微松了松。陆昀的呼吸浮在她鼻尖,眼眸低垂睫毛密长:「又换眼泪攻势了?这招对我也没用。」
罗令妤猝不及防地收回自己快要落下去的眼泪——她差点忘了这个人冷血无情,看着美人哭都能无动於衷。
罗令妤仰高头,啐他一口。陆昀皱眉别目,听女郎娇滴滴道:「反正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哪怕到处乱说……你也不是会到处乱说的人吧?放开我,不然我喊你『登徒子』,让人都来看看陆三郎的真面目。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
罗令妤唇角上扬,乃是挑衅的、笃信一般的嘲笑。她知道陆昀不会大嘴巴到处跟人说他的表妹如何如何不是好人,陆昀若是那种喜欢说的人,何以到现在她的真面目还只有他一人最清楚?其他人也许只觉得她没那么善良,陆昀却知道她连普通人的道德水平可能都赶不上。
她不作恶,但她承认自己的道德水平极爲低。
陆昀喃声:「看来妤儿妹妹是要一根筋走到底了……你是打算将自己僞装一辈子,只要嫁的一个如意郎君就好?」
罗令妤:「只要能嫁如意郎君,不用你担心,我自可以僞装一辈子……」看陆昀垂着眼、脸色阴晴不定,他半晌没说话,按着她的手臂再次松了些。不知他在想什么,罗令妤着急换衣裳出去见客,看他仍压着她不动,也不说做什么,她用脚尖踢了下他。
陆昀睫毛颤了一下,回神。
罗令妤压低声音:「你放开我,不要管我……陆三郎日理万机,突然跑来和我说这个不好吧?」
陆昀一怔:「你还不知道?」
他之前和几位名士从她屏风前路过,寻常人哪会那般容易地起身路过?只有每一场比试都要看的五位名士才有可能在她刚下场就路过……陆昀本以爲她该猜到了,没想到她一点都没怀疑。
罗令妤:「知道什么?」
陆昀笑起来,呼吸蹭着她鼻尖,笑起来缱绻温柔:「其实,有一件事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不然你后悔,只要你求我……」
「我不想知道!我不会后悔!更不会求你!」罗令妤斩钉截铁地打断,如此快的反应,连陆昀都被她吓得楞了下。陆昀几次发楞,这一次,罗令妤手轻微一挣,就挣开了他抓她手腕的手。罗令妤从他身前逃跑,逃跑时不解闷,看陆昀俊逸风流的面容就来气——
罗令妤抬起膝盖,在陆三郎被她弄得呆愣的时候膝盖重重向上一顶。如她这般的美人,寻常人家护不住,她从南阳来建业的时候,罗家长辈就找女师傅教了她几招防身术。她知道用膝盖向上顶男子,对男子是很致命的打击……
女师傅教的含糊,也不说原理爲何,陆三郎当真幸运,成爲罗氏女第一次这么对待的郎君。
陆三郎身体反应快,她向上踢来时,他本能身子一侧,躲开最致命的一撞。但是斜侧里,仍然被不知轻重的罗令妤抆了一下。陆三郎闷哼一声,躬下身跪了下去,手撑住地,额上渗汗。
他哑声:「罗令妤!你给我过来……」
他脸色前所未有的铁青:陆三郎长到现在,还从未被女郎这么对待过。这个小丫头片子,她知不知道……
罗令妤跑开了三丈远,回头惊疑不定,看他真的倒下去了。罗令妤骇一跳,看陆三郎额上一下子就出了汗。他弓着身,一直没站起来,就好像上次她踢他膝盖时一样。但是那时他也没这么……陆三郎哑声喊她过去,罗令妤自然不肯。这一下慌乱,让罗令妤连衣裳都没时间换了,她靠着门:「你你你别喊我,是你欺负我在先……我这就给你找大夫去!」
「你你你别死了啊!」
听她要出去找人,陆昀声音急促,挣扎着要站起:「别——」
「砰——」
门已经打开,女郎慌张张地出去了。
留陆昀一人惨倒在地,忍着某处的剧痛。某一刻,他对罗令妤暗恨不已,她要是踢坏了他,她一辈子别想嫁什么如意郎君了。他要死死绑着她,她别想逃开……门推开,几个郎君先过来扶他,疑问:「三郎,你怎么了?罗娘子说你病了,急得都要哭了。」
陆昀:「……」
他一脸平静,淡定地站起来。拂了下衣角的灰,陆三郎云淡风轻:「没什么,我与她玩笑而已。」
几位郎君怀疑地看他,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好点了头,话题转了:「罗娘子是三郎的表妹吧?真是一位佳人,方才的舞惊艶,估计连七娘日后在成玉坊的价格要直升了;她还这般良善,见到你不适,就慌张找人,我们遇见她的时候,罗娘子哭得快喘不上气了。」
陆昀忍痛扯嘴角,心里讽刺:哭得喘不上气?他看她是怕得喘不上气吧。
罗令妤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女郎群中,听到四处都在夸方才的《奔月》舞。男郎们都在打听跳舞的连七娘何许人士,连七娘收到的花无数,让她惶恐不安,不敢接受;罗令妤这边,男郎女郎们也都过来与她说话,想认识这位女郎是谁。众人都围着连七娘和罗令妤,本能觉得罗娘子如此多才,舞是她编的,曲是她写的,那恢弘大气的编钟,自然也是她安排的。
周扬灵疲惫地从场中退下,复原的古式编钟珍贵,敲编钟这般体力活她不放心别人,全程自己一人来。下场后,周扬灵就忍着不适,勉强让侍女留下话给罗令妤,说编钟先放她那里,她脚步虚浮地扶着人往外走。恰陈王殿下几人过来,想见识下这编钟。人群混杂,人人往中心聚来,周扬灵低着头,再次撞上了一人。
趔趄后退,只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她喃声:「又是你……」
扶着她的仆从惊呼:「郎君!」
看郎君被撞倒,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仆从吓得:「……」这位小郎君是冰做的么,碰一下就碎了?
陈王殿下沉默下,也没想到会这样。他蹲下来,淡声:「他住哪里?我送他回去。」
周扬灵来建业,声势也极大。但到了建业后,她便让仆从跟着自己父亲派来的几位寒门弟子去投奔陈王,自己则独自走了。现下的仆从也不是周扬灵原本的仆从,本无多少忠心,有贵人表示要送小郎君回去,仆从连忙给了地址。看那位贵族郎君一把抱起小郎君,抱起时似觉体重过轻,陈王诧异地低头,望了一眼怀里面色苍白、闭目秀丽的少年郎君。
刘俶没多说什么,让仆从带路,反身大步往人外去。
而罗令妤还在后怕。本是极开心的事,现在一则自己大氅里面的衣裳未换、怕被有心人发现端倪;二则陆昀到底怎么样了,她怕得不行。
罗令妤吩咐侍女去打听陆三郎,恰时陈娘子陈綉端庄无比地与她抆肩而过。听闻她这话,心知此女僞善的陈綉冷声:「这点事儿你也要装模作样?想知道陆三郎如何,你自己去看不就好了。不过他还要点评下一场比试,就算你是他表妹,要他对你手下留情,你也不好这时候去烦他吧?」
罗令妤:「……」
她抓住了重点。
一阵晕眩感扑面而来,撞得她六神无主、眼前发黑,心中糟糕的猜测呼之欲出。陆三郎对她的戏弄,几次与她说「我有话跟你说」,她一次也没听……如今、如今!罗令妤快要窒息:「爲、爲、爲什么他要点评下一场比试?」
陈綉瞥她一眼,难道她真的不知道?
看来这对表兄妹的关系……不过如此啊。
心里的不畅退了些,陈綉盯着罗令妤:「自然是因爲陆三郎是今年『花神选』评选的五位名士之一了。这几日多少人踏破陆家宅门,想找陆三郎说情;多少女郎往陆三郎身边凑……你总不会觉得仅仅是因爲他的魅力大吧?」
罗令妤跌坐,脸色惨白。震惊太过,手心麻麻的,她虚弱无比,委屈无比——她单纯觉得某人魅力大有错么?陈綉这般不重美貌的人怎么懂美貌对异性的吸引力?罗令妤自己就魅力大,走哪里都有郎君围着啊。她当然以爲陆昀也一样啊。
天啊,别家女郎们正忙着巴结陆昀的时候,陆昀主动找她,她却忙着推开陆昀。她不光推开陆昀,她还踢了他。他那时好像站不起来……她居然那般有骨气地说不要他管她,不,那不是她的真心话,她要他管她啊。他不管她的话,她的「花神」怎么办?
陆三郎、陆三郎……三表哥……她的寻梅居士,雪臣哥哥……好似全变成天上的云飞走了……而即使现在求他,他定不齿她爲人……
陈綉旁观了罗令妤脸部精彩的变化,看这女郎猛地起身,快步往外走,捉住人便问下一场比试在哪里,陆三郎何在。陈綉鄙视她之时,罗令妤满场子找人,满头大汗要挽救自己的过错。她急急而走时,与过来的陆二郎撞上。
陆二郎矜持而高兴地领身后的衡阳王来介绍给罗令妤:「表妹,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