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下起了小雨。
两个男人都有点儿气不顺——旧伤作痛,症状相同,是类风湿。原本清闲了几年,已经快治好了,但是这一段没日没夜的奔波忙碌,药膳早就不服用了,埋在身体内的病根又发作了。
好在也有可喜之事。
他们用看似顽劣的手段,一再戏弄皇后党羽,只是表像,真实目的是试水,试探出了每个官员家里的防卫情况。
——如果你手里有着大批死士,会弃之不用么?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便是不想用,也要派上用场。
袭朗与蒋修染一再潜入几名官员的书房、藏宝、安放兵器之处,一再用独特的方式调戏这些人,为的就是要这些人逐步加派人手,现出真正的实力。
死士是怎样的情形,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
一旦遭遇,便能笃定。
这一来二去的,猫捉老鼠的游戏逐渐变了味道,他们逼得老鼠要成精,自己则也要随之变成嗜血的魔。
最终无从遁形的,是镇国将军府——睿王妃的娘家。
睿王在世时,与皇后内外联手敛财、发展人脉。
睿王稀里糊涂地丧命之后,皇后方寸大乱了一阵子,在那之后,才有了主心骨。
如今看来,都是镇国将军竭力扶持所致。
皇后指望不上儿媳妇,儿媳妇背后的娘家却成了她的左膀右臂。
越是多疑的人,越会谁都怀疑但不会轻易确定——袭朗与蒋修染都有这个通病,他们一直将镇国将军当做头号怀疑目标,但又一直不能下这断言。
因为一旦认定一个人,就要分出诸多精力、人手去针对并验证这认定,错了的话,便是给了别人时间和可乘之机。与其如此,便不如公平对待,维持原状,起码不偏不倚。
镇国将军府亦是功勳世家,并且是睿王的岳父、程曦的外祖父,他的确是最有理由暗中筹备多年,但是此人行事一向没个规律,给人的感觉并非城府深藏。
并且,袭朗、蒋修染或是弹劾或是与睿王背道而驰的时候,都没能找到镇国将军的罪证。
要让袭朗和蒋修染笃定这个人能暗中培养大批死士,需得一再推敲,并且一再出手相逼。
而到了近期,一再的试探、撩拨镇国将军的怒火,暗夜里在镇国将军府的交手越来越凶险,最后甚至到了他们要亲自出马的地步——如今那座府邸之中,是清一色的死士。并且,镇国将军已有了变被动为主动的意思——恨不得让他们葬身在自己府邸,帮皇后除掉这两个眼中钉。
「这老狐狸真是成精了,居然藏了这么多年。」蒋修染如是说,「要是睿王还在世,要是夺位成功,恐怕会成为傀儡,这天下要随了镇国将军的姓氏。」
袭朗默认。
两人去了静园,跟皇上说了说这件事,末了,蒋修染道:「明晚再去试探最后一次吧?死士藏匿之处,还是没能找到。」
皇上看了看他,起先的眸光似是在问:为何要到明晚,随即了然一笑。他先问袭朗:「你今夜要不要回家一趟?」
袭朗一笑,「不必,家事已安排妥当。」
皇上这才对蒋修染道:「你今夜歇息,明日好生应对诸事。」
蒋修染称是谢恩。
两个人在沙场上,都是最骁悍最难缠的人物,但又都是痴情种,他们有着一辈子的牵挂。
皇上跟太子一样,都明白。他们有牵绊,有软肋,辨得出是非,从来没野心。坐在龙椅上的人只要不去碰触他们的软肋,便能得安稳。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成为帝王始终依赖信任的臣子。而臣子若是没软肋,没缺点,才是叫帝王最忌惮的。
两个人走出静园,蒋修染问袭朗:「你真不用回去了?」
袭朗颔首。他已不需安排,不需道别。阿芷会帮他照顾好家人,她会等他回家。他只需要给她一个好的结果,不能够再去乱她的心神,加深她的担忧。
距离会让思念更为绵长深重,也会让人愈发平静。
并且,他不敢回去,怕看到她的笑,更怕看到她的泪。
那是比近乡情怯重上百倍的难言情绪。
「我明早回来——如果没死在半路的话。」蒋修染道。一定会遇到死士突袭的,他现在跟袭朗一样,都快被死士和镇国将军恨死了。
袭朗牵了牵唇角,「你这么个祸害,怎么死得了?阎王爷都懒得收你。」
蒋修染轻轻的笑,「借你吉言吧。」
袭朗摆摆手,「赶紧滚吧。」
蒋修染也不客气,快步走了。
袭朗一手撑着伞,步履缓慢地走在宫廷,看着斜雨潇潇之中愈显娇柔的春花。
今年,怕是没空陪阿芷踏春赏花了。
漫步游走期间,他感觉到了有人在暗中凝视着他。
他停下脚步,依着直觉望向视线来处。
有人身形一闪,避到了几棵花树后。
他就静静站在原地,一直望向那里,心里已大抵猜到是谁。
无言地僵持一阵子,四公主败下阵来,转过花树,款步上前走了几步,「袭大人。」
袭朗颔首,没似以往一般讲究礼数,只是凝视着她。
四公主抿了唇,怯怯地对上他视线。他此刻的眸子一如往昔般的漆黑明亮,眸光让她想到了大雪之后的月光,清寒、冷冽。
有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漠然。
顷刻间便明白,因着她情不自禁的出了错,日后与他连泛泛之交的关系都不能维系。
只恨他袭朗太专情,除了枕边妻,别的女子的倾慕爱慕之於他,都是负累。别人兴许会愿意享受被人无言深爱的情形,他不能,他会认为那是亵渎他的发妻。对他夫人不公平。
所以,他是她常常叹息得之是命、不得亦是命的一个男子。
随即,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困惑。
了解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他动心。
这男人也是奇了,始终不知道,他之於女子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始终不会懂得,一个女子对他倾心是多容易的事。
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听着他诸多传闻长大成人的?哪一个在见到他之后,能够无动於衷?
那样的情意,就如劲草的种子落入肥沃的泥土,会以骇人的姿态疯长。不可磨灭。
而她也一直明白,这是她可望不可及的男子,一直拼尽全力,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心迹,甚至十分冷静理智地给自己找了归宿求他成全。却不想,到最终,还是被他察觉了。
功亏一篑。
袭朗垂了垂眼睑,问道:「殿下选择陈家为归宿,当真?」
四公主怅惘一笑,「当真。」
袭朗颔首,「好。别做傻事。」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他连与她客套的闲情都没了,「宫里乱,少四下走动。」
意思不外乎是说,少见他。四公主强迫自己点头。日后,连遥遥相望都不能够了。也好,她能死心,他能清静。
袭朗转身。
「袭少锋,」四公主哑声道,「你……保重。」
「多谢。」袭朗漫应一声,语气没有任何情绪,步履如常地走出她视线。
回到住处,袭朗在一棵桃花树下驻足多时。
想到了往年带阿芷在别院外赏桃花的情形,想到了她那时的笑。一如此时被雨水浸润的花瓣,柔美清艳,目光灵动婉转。
只有与他单独相对时,她才会让真实情绪浮现在眼中、脸上,十足十的满足、欢悦的小女子意态。
人前,她就只是个有着澄澈无辜的一双大眼睛的袭夫人,与他千丝万缕的情意,都牢牢收在心里。
从来也不记得,她曾为了他在人前失态。
也不知道她怎么修炼出的这等功力。
可也知道,那样不显山不露水的情意,才最是深重绵长,不会叫任何人觉出一丝暧昧,沉缓坚定,不容人质疑。
那也许是她自己以前都没察觉到的。
她总是抱怨他不爱说情意绵绵的话。其实,更吝啬的是她吧?什么都要他先开头,她才给回应。
就是那么个不讲理的小东西,好在他一直都知道,她对他的依赖、在意,甚至超出她自己预料,也就不会在意谁先说什么。
他抬手摘下一朵桃花,又扯下一片花瓣。
花瓣在他拇指、食指间辗转。
触感似是她的肌肤,细滑;似是她的笑,柔软;似是她哭过的脸颊,微凉。
去别院返回宫里的那天清晨,她很认真地告诉他:
「我会等你回来,你不要担心,不准出事。」
「你若是出了事,甚至……我没办法恨你,只能遗忘,只能让你孤孤单单的留在地狱不得超脱,不会再陪你。你不要来生重逢,我也不要。因为,那时岁月已老——我已不能再爱你,没力气,更没勇气。」
阿芷……
他默念着她的名字,抬眼对上桃花娇柔的颜色,脑海中浮现的是她绝美的笑靥。
什么事都不会有,他会好端端地回去。
时光会证明,她给予的深爱、信任,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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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修染在去往城西别院途中,阿东寻了过来,眉飞色舞地告诉他元娘这几日做了哪些要紧的事:「护国公府中有些人不安生,我跟夫人说了。夫人就说,他们既然站队的意见不统一,那就给他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商议去吧。随后商量过袭夫人,把一家人送到护国寺里袭家老太爷的住处了。」
蒋修染失笑。那倒是个好地方,袭家老太爷也能在这种时候出一口当初被蒋家打压的恶气了。
阿东继续道:「您不是要专人保护宁家的人么?夫人也与那边的老爷、太太打过招呼了,说不管何事,都听您和袭大人的就好,不要节外生枝。夫人的二妹在外地过得不如意,眼下有喜了,坚持回到京城安胎,夫人让我另辟了一个别院,命专人照看着呢。」
甯二娘……蒋修染想到那女子就蹙了蹙眉。过得不如意?那不是活该么?只是到底自己和宁家的名头还会被那女子利用,可也没关系,能容着妾室造反的主母,应该不多,等甯二娘产子之后,那边的主母想收拾她就容易了。
路上一如所料,遇到了死士伏击。
他带的人手充裕,另外又有夏易辰留给香芷旋的手下现身协助,很快就解决了。
夏易辰手里的人,这一段可没少帮他和袭朗。香氏大事小情都兼顾,不肯给夫君一点负担,甚而还能出力帮衬。袭朗之所以对家里那么放心,这也是原由之一。
元娘呢?
她关心他,在意他,但是还没到亲密无碍的地步。
元娘很务实,太清醒,客观来讲,不是很容易受感情左右的人。
是开头太糟糕,让她对姻缘完全没有憧憬——换了他也会认为,除了他和秦明宇,她并无别的归属。
成婚之前,他与她只是算得很熟悉的人,但并非郎情妾意。
成婚之后,他给予什么,她就回报什么。一日一日,是有了情分,但是并非男欢女爱,起码比他以为的男欢女爱还差了点儿什么。
他耍坏,她会羞涩;他温情脉脉,她会温柔体贴;他冷静自持的时候,她就比他还冷静理智。
这样的情形,让他心安,也让他失落。
如果眼下这局面诡异的逆转,他没了活路,元娘可以在香氏的照顾下好端端活下去,也会逐步将他遗忘的吧?
多年牵挂、爱慕,这情形自然是不能让他满足的,而在如今,为她着想的话,很多时候又觉得是最好。
趋近袭府别院的时候,他一揽手里缰绳,停了下来。
有点儿犯嘀咕:傻呵呵地赶回来,有必要么?回来又做什么呢?交代后事还是给她承诺?前者太丧气,后者给不了。
只说回来看看她?矫情死了。只告诉他爱她?那就是把她当傻瓜了。
她有什么不明白的?
元娘那颗心……不是那么容易焐热的。
他望一望漫天夜雨,感受着一身的冰冷湿气,闭了闭眼,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