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春寒料峭的光景中,不少官员家眷搬去别院或是回乡省亲,再无宴请赴席,偶尔相遇,大多神色惶惑,一如大难临头。
倒不是人们无事生非故意制造这样的氛围,实情如此。
宫里每日动辄清理出几十及至百多名侍卫屍首,一大早曾有人看到横屍街头的情形,皇后宫里的人刻意散播这类消息,自是传得人尽皆知。
袭朗彻夜不归的时候越来越多。京城风雨未来,他已踏入比沙场更险峻的生死对决。对这些,香芷旋有着最直接的感受。
原本已是闭门不出了,但是今日夏易辰派了几十人前去接她,她才得以出门转转。
马车停在夏家外院。
进书房之前,香芷旋驻足望了望天空。
阳光和煦,天色湛蓝,流云随着清风缓缓移动。
看起来清朗暖和的天气,就是不给人丝毫暖意,这时节就是这点恼人。穿戴亦如此,穿小袄热,穿夹袄有些微的冷,怎么都不让人自在。
进门给叔父行礼,落座之后,便要小厮去沏一壶热茶。
小厮却先笑嘻嘻的取来一个小手炉。
香芷旋接到手里,立时笑得眉目弯弯。
夏易辰的笑容有几分无奈,更多的是宠溺,等小厮上茶之后,问道:「你没事翻我和你婶婶的老黄历做什么?」
这几日,田卫给她找了几个在夏家当差多年现在荣养的仆妇,每日去袭府跟她说说夫妻两个这些年的经历。本来就没想瞒着叔父婶婶,眼下被问起,香芷旋倒也坦然,道:「是啊,我也奇怪呢。」
把夏易辰惹得轻笑出声,「说实话。」
「也不是翻你们的老黄历,是想了解婶婶多一些,想想以后怎么孝顺她。」她总不能说只是想弄清楚婶婶是如何落下了病根儿,又找过哪些大夫诊治过,这样她可以在所知的基础上再为婶婶另寻名医,只是……结果很让人失望。
夏易辰逗她,「哦,只孝顺她,没我什么事儿是吧?」
香芷旋俏皮的眨眨眼,「哪儿敢啊,婶婶也不会答应啊。」之后又现抓了个理由,「也是想弄清楚,您到底是为何淡了入官场的心思。」
「是根本没那心思。」夏易辰纠正她。
香芷旋随口问道:「这话怎么说?」
「从本心就不想,走的路自然是与仕途背道而驰。」夏易辰给她倒了杯热茶,放到她手边,「你不会以为我手里的钱财都是干干净净的吧?」
香芷旋如实道:「您要是那么好的人,看我恐怕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
夏易辰失笑,「明白就好。我最落魄的时候,是你父亲收留了我,且一直善待。有一段时日不安生,我怕连累他,便将自己的出身据实相告。你父亲非但没有就此与我恩断义绝,反倒给我请了文武两位先生,要我继续习文练武,他说不管来日做哪一行,文武双全都有益无害。是因此,我才总说如今手里这一切其实都是你父亲的——自然,要除去那些孽债。」
叔父从不是话多的人,向来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对待,此刻却分明像是长谈的架势。香芷旋不明所以,但是清楚他这样必有原由,也就认真聆听。
「你应该已经得知了,早些年我做过不少一夜暴富的营生,得到多少利益,就要担负多大的风险。这也是我在各地开镖局的原由,名为开镖局,实为养人手。早些年没搭上皇室,不得不如此,没人看护钱财,连命都不知何时会丢掉。」
这些她已有所耳闻,并且知道,婶婶头一胎就是因为担惊受怕四个月上小产的,从那之后,身子伤了根本,再也不能有喜。
她听说时何尝不惊愕。清楚无奸不商,却不知道叔父除了温和俊雅的面目,还有铤而走险的一面。后来费了些时间才想通,他这样的人,不论做哪一行,都要达到一个他觉得合适的高度。
「你婶婶这些年跟着我,的确是吃了许多苦头。」夏易辰凝住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阿芷啊,若是我没良心先抛下她走了,你一定要替我护着她。」
香芷旋下意识的点头,随后心里一惊,若有所感,面上只是嗔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夏易辰就笑,「你长大了,而我已做了叔祖父,这生老病死的事情,有什么好忌讳的?」
「那我也不爱听。」
「我是一个劲儿的想让你有个大人样儿,你是一个劲儿的给我拆台。」夏易辰很是没辙地摇了摇头,随后才道,「过些日子,我还得出一趟远门,跟往年一样,要亲自去收几笔账。你有事没事的,多来陪陪你婶婶。再有,你跟寒哥儿缺什么稀罕的物件儿?到时候我给你带回来。」
香芷旋想了想,「还真没有。您早点儿回来就行了。」又瞪着他,「你可好好儿的啊,知道自己年岁不小了,就不要再像以前似的,再胡来,我可就不理您了。」
夏易辰忍俊不禁,「行啊。我答应你了。」
香芷旋摆摆手,「您也别跟我翻自己的老黄历了,说的话都是煞风景的,不听了,还是跟我念念生意经的好。」
「嗯,难得你想听,我就跟你说说。」夏易辰很是满意的样子,起身去取了一张舆图和一摞帐册,「先让你开开眼界吧,看看咱们家到底有多少财产,又都分布在哪些地方。」
「……好吧。」香芷旋嘟了嘟嘴,「其实吧,你还不如跟我说说手里到底有多少得力的人,就是像田卫他们一样的人手,我现在对这些最上心。」又叹了口气,「也是没法子,我就是个惹祸精,总觉得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惹祸上身,偏偏惜命得很,每日做梦都在想手里的人越多越好。」
「那容易。」夏易辰将舆图展开,让她看上面用红笔标注的地方,「如今咱们的威远镖局在各地都有分号,怎么样的身怀绝技的人都有。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过一段日子,会有一批人手来到京城,到时候全交给你。」
「啊?」香芷旋想到了很实际的问题,「那我养得起他们吗?」就算袭朗没事就给她银子,长期养着一大群人,也是很大的一笔开销。
夏易辰斜睇她一眼,「你怎么越来越傻了,家里的银钱不都是你的么?他们难道还每月跟你领银子不成?过了闹腾的一段,就各回来处了。」
「这倒是。」香芷旋不好意思的笑。
「你把嘴闭上,认真听着。」夏易辰抱怨着,「难得有点儿闲工夫跟你说说话,你总打岔我只能撵人了。」
香芷旋理亏地笑了笑,凝神聆听。
同一时间的甯元娘,正在看着蒋修染犯嘀咕。在东宫水榭,四公主神色怅惘眼神迷离的一幕,她也留意到了,思来想去的结果跟香芷旋一样,拿不准是四哥还是眼前这人惹了桃花债。
蒋修染是偷空回来,见她合账有些不耐烦,就动手帮她,拨算盘的时候,见她盯着自己出神,不由侧目看着她,「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我让你看的心里直打鼓。」
甯元娘失笑,「这么说来,我是河东狮了?不然怎么会把你吓成这样?」
「哪儿有这么好看的河东狮?」他端详着她,「说说吧,我又做错什么了?」不怪他这么说,平日甯元娘可是没少数落他,要么说他把下人吓得跟哑巴似的,要么说他内外院不分完全不合规矩……到现在已是林林总总一大堆,他已经是债多了不愁的心思了。
他既然问起,甯元娘就把所思所想跟他说了。
蒋修染先是撇嘴,「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来?」
「就能看出来。」
「……」
「怎么回事啊?」甯元娘托腮笑盈盈凝视着他,「是不是什么时候招惹人家了?」
「怎么可能呢?」蒋修染又撇了撇嘴,「四公主看也是看袭老四,关我什么事?」
这次轮到甯元娘撇嘴了。
蒋修染给她分析:「我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了,四公主又不是没见过,知道我多差劲她还暗许芳心,那就是有毛病了。除非天生缺人虐待。可袭老四不一样,你可别忘了,四公主跟着三公主琢磨易数,其实也可以说是跟着袭老四琢磨易数,前一档子事不就得以在他面前露脸了么?」
甯元娘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似乎有点儿道理。
蒋修染笑笑地拍拍她的肩,「这种事你就别往我身上扯了,打量谁稀罕我这种人呢。」
甯元娘就笑,「打量谁不知道你那点儿事呢。」
「我什么事儿啊?」
甯元娘不搭话。过去的事了,又是与四嫂交情不错的三公主,背着人她也不想议论。
「是不是谁都知道我等了你很多年啊?」他笑着凑近她,点了点她的唇。
「是啊。」甯元娘抬手推开他,「谁都知道我是泡在蜜罐里的人,要是再疑心你,简直没天理了。」
他作势要咬她的手,她慌忙收回手,他得以再次吻了吻她的唇,「算你有良心。」又在她耳边吹着气,「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忙点儿正事去?」
「去你的。」甯元娘红了脸。自从她开始用药膳调理之后,床笫之事在他口中就变成了大事或是正事。
他想继续说什么,却听得小丫鬟通禀:
「老爷,阿东过来了,说袭大人已经回府。阿东问您几时备车。」
他沉了片刻,「马上。」随即搂住妻子身形,「我这是什么命?又得跟那厮抬杠去了。」
「你再对四哥没个正经的称呼,我可不让你回房了啊。」甯元娘轻轻打了他一下,「又不是四哥让你忙得像兔子似的。」
蒋修染被她末一句引得低低地笑起来,满含依恋地亲了亲她脸颊,这才下地,「等我得了空再收拾你。」
等他到了袭府,却又听得袭朗进宫去了静园,只是离开之前留下了不少东西要他看。他没好气,「揽那么多差事,也不怕把自己忙死。」
赵贺嘴角一抽,没好气地看着他。
蒋修染斜了他一眼,「我这一天可哪儿追着找他,换你试试?」
「这忙死也比闲死好吧?」赵贺笑呵呵的,「我去给您备一壶好酒几样小菜,您稍等。」说完溜之大吉。
蒋修染往他身上扔的书落到了地上。
袭朗这一出去,就到深夜才回府。这时蒋修染已看完了一堆公文卷宗,在醉翁椅上假寐。
袭朗的脚步声,是他这一段时间最熟悉的了,而且摸出了一些规律。
此刻,袭朗慢悠悠走上台阶,到了倒数第二阶的时候,一脚轻轻蹭了一下石阶,再往上一阶,另一脚又蹭了一下石阶。随后的脚步声才一如平时。
蒋修染看着袭朗进到门里,抽了抽鼻子,又眯了眸子细看对方的衣服。一身黑衣,看不出痕迹,却还是能确定有何端倪,「怎么还溅上血了?这是杀了多少啊?」
袭朗慢条斯理地道:「老了,腿脚不利索了。」
蒋修染笑着点头,「我看也是。没带回怨魂吧?腿脚不利索,就是身手不利索;身手不利索,人死得就特别苦。」
「这不是怕你等得无趣么?带回几个给你解闷儿。」
两名小厮走进来,一个奉上酒菜,一个取来干净的外袍。
袭朗换了身衣服,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三杯之后才招呼蒋修染,「来吧,陪你喝点儿。」
「谁陪谁啊?数你会说卖人情的话。」蒋修染起身坐到袭朗对面,打量片刻,见他眼神清冷如常,揶揄道,「看你这样子,就像是死在你手里的都是死得其所。」
袭朗牵了牵嘴角,「好像你那双手多干净似的。」
蒋修染垂眸看了看彼此的手,「你我这种人,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吧?」
「好像就到十八层。」
蒋修染轻轻一笑,「不管多少层,最后一层都是给我们预备的。」
袭朗身形向后,倚着椅背,双腿搁到就近一把椅子上,眉宇间现出一点儿疲惫。
「你没去看孩子吧?」蒋修染忽然想到了寒哥儿,「有孩子了,有没有的都忌讳着点儿。」
「没有。知道。」
蒋修染胡乱建议道:「实在不行,找个寺庙做场法事,超度一下。」
「超度?」袭朗摸了摸下巴,笑,「又不欠他们,就算是欠了也不能还。不信那个。」
「不信有来生?」
「要来生做什么。这辈子过好了就行。」袭朗顿了顿,又补一句,「照打算过好这一生就行。」
蒋修染盘膝坐在太师椅上,很有闲情地问道:「怎么打算的?」
袭朗喝完一杯酒才道:「把你耗得先入土为安啊。」
蒋修染笑道:「我先走了,谁跟你掐架啊?」
「放心,日子闷不了,你儿孙一定得上门继续跟我掐。他们会说,你把我们家老爷子气死了,这可不行,得好好儿给个说法。」戏谑的言语,偏生一本正经地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