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修染进门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的袭朗和元宝。
梅花小几上摆着一局棋,袭朗坐在上手,手里一枚棋子落下。
元宝乖乖地坐在下手,前一刻在盯着袭朗的手势,后一刻知道有人进门,扭头看了看。
蒋修染去年与袭朗常在一起议事的时候,见到元宝是常事,与它并不陌生。
但是元宝也只是与它不陌生而已,从来不会对他示好。
袭朗唤紫苏进来,把元宝带去里间嚼栗子玩儿。元宝乖乖地跟着紫苏走了。
袭朗指了指方才元宝坐着的位置,「下两盘棋。」
蒋修染走到近前,看着坐垫上印着的元宝的爪子印,拧了眉,「你这是不把我当外人,还是故意气我呢?」
袭朗哈哈一笑,唤小厮进来,换了坐垫。
蒋修染这才落座,一面对弈,一面听到里面哢吧哢吧的声响,蹙眉道:「什么动静?」
袭朗就照实跟他说了。
蒋修染失笑,「有意思。」随后才道,「新添了个男丁?」
「嗯。」
「洗三礼、满月酒是不是都要在这儿办了?」
「自然。」
「回头我让阿东准备贺礼。」说完这件袭府的喜事,蒋修染才说起睿王的事,「打算怎么处置他?要是留在手里,是个货真价实的烫手山芋,你得赶紧扔出去。」
「我正琢磨这事儿呢。」袭朗看了蒋修染一眼,「把他扔给淮南王怎样?」
蒋修染思忖片刻,笑,「再好不过。用夏映凡做做文章。」
袭朗道,「我已问过睿王妃,她本就是被睿王收买了。」
「好事。」别说是,就算不是,把那件事安在睿王头上也不难。淮南王那笔帐,蒋修染一直没忘,皇上只让淮南王闭门思过,不足以让他解气。眼下能将皇室兄弟两个绑在一起,便应了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说法,是最佳局面。
「这事儿得周密的安排一番。」
「你安心在家哄孩子,交给我吧。」
「行啊。」
蒋修染笑了笑,「事情到现在,你手里那些罪证,是不是该慢慢的扔出去了?」
「还不行。」袭朗轻轻摇头,「那就像是一笔烂帐,现在扔出去,没有获益之人。我得把帐面做平,公之於众的时候,吃亏的只有睿王和他的幕僚。不然又是何苦来。」
蒋修染思忖片刻,「这一笔烂帐,是不是太子交给你的?」
「你这么想也行。」袭朗反问:「太后病故之前,跟你说了些什么?」
蒋修染一笑,「她能跟我说什么?还没想通?只不过是挖了个坑,差点儿把我半条命埋进去。」
「那这么说来,到最终,她还是愿意太子继承大统。」
是在那次之后,皇后、睿王更加激进地拉拢蒋修染,蒋修染却跟家族决裂,用极端的方式自己把自己逐出了家门,继而明里暗里拆睿王的台,与之背道而驰。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袭朗这边很多事才进行得顺风顺水。
蒋修染则想到了太后之死,「夏映凡是被睿王收买了……那么能不能这样推测——太后病故之前,察觉到了睿王对她暗藏祸心,所以才心寒,用她的方式让我不再接受睿王的拉拢?不,也不对。应该是睿王看出太后到最终还是愿意嫡长子继承大统,并且有意将他打压得没有立足之处,这才起了歹毒的心思。」他目光微闪,「你手里那些要人命的罪证,说不定就是太后交给太子的。」说着说着就蹙了眉,「这么乱七八糟的,早知如此,生前干政、搅局又是何苦来呢?这不整个儿瞎忙了一场么?」
「这些你我就别费心猜测了,淮南王冲早会弄清楚这些。得安排几个信得过的眼线到淮南王府。」
「这是自然。」蒋修染不大放心睿王妃,「睿王妃回去之后——」
袭朗道:「没事,有明宇敲打她,她不敢跟皇后乱说。」
「他?」蒋修染是没办法信任秦明宇的,「别帮倒忙才好。」
袭朗笑微微地凝了蒋修染一眼,「胡说八道,那是我弟兄,能力不比你差。」
「事态这样发展下去的话,秦家只能放弃慧贵妃、淮南王这门皇亲了。」蒋修染想说的是秦家能不能狠下心来。
「秦老太爷早已有定夺。比起秦家满门冲早被淮南王连累,祖孙两个只能忍痛行事。」袭朗不能不解释,要避免蒋修染信不过秦明宇节外生枝的可能。
「那我就放心了。」
「眼下唯一要等的,就是三公主那边的反应。」送亲的兄长半道没了影踪,她应该清楚去向、意图,但是肯定不会如实告知皇上——说出实情的话,袭朗就不需将睿王交给淮南王去折磨,要做的是再布个局,指证睿王擅自回京意图不轨。
「以她的性情,肯定要置身事外。」蒋修染分析道,「她既然已经离京,便不会再愿意被皇后、睿王连累。要是不担心皇后母子二人的野心招致杀身大祸,她这些年完全可以做睿王最出色的谋士,而不会只是帮些不大不小的忙。而最要紧的是,她也怕你不管不顾破釜沉舟,害得她从远嫁路上被揪回来伏法。」
袭朗笑了笑,「那我就等着看她如何编排睿王了。」
「反正是不会给睿王脸上贴金。」
当夜,三公主的亲信加急返回京城,迳自找到了城西别院,将三公主的几封亲笔信交给袭朗过目:「殿下请袭大人过目,帮她挑选一封亲笔书信,属下才好转呈皇上。」
袭朗将几封信都看了看,眼中有笑意,末了选出一封,知会那名侍卫。
侍卫称是,将信件妥当的收起,「余下几封信,烦请袭大人销毁。」语必匆匆转身离去。
袭朗回到内宅。
香芷旋笑盈盈地抱着寒哥儿,正与含笑说着洗三礼的事:「来这儿的话,宾客们就要费一番周折,不然就跟老夫人说说,算了吧,洗三礼而已,到满月时再正经操办。」
「那怎么行。」袭朗将话接了过去,「又不是大肆操办,请的也只是通家之好。既是有交情,怎么会在意一半日的辛苦。」说着到了床前,把寒哥儿抱到怀里,语气变得低柔,「又睡着了?」
「嗯,能吃能睡的,只是哭起来好大声,听着很揪心。」
含笑给袭朗曲膝行礼,随后退了下去。
「都说孩子哭是急着长大,不用紧张。」
「你总有的说。」香芷旋倚着床头,笑笑地看着他,「你舍得回来了?」一整日都没见到他。
「想我了?」袭朗抬手抚着她面颊。
「嗯。」她的手覆上他的手,笑着点头,「不行吗?」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何,比以前更依赖他了。
「就怕你爱理不理的。」袭朗打量着她,「气色好点儿了。」
香芷旋笑道:「你别担心了。没什么的,服几日药,坐月子时好生调理就行了。」还打趣他,「我可不像某些人似的,那么怕苦。」
袭朗笑意更浓,「嗯,这点儿你比我强。」说着放下寒哥儿,将她揽到怀里,「跟我说说,一整日都做什么了?不是一直都在跟人说话吧?」
「没有。下午睡了两个时辰呢。」香芷旋蹭蹭他衣襟,「谁还能想你想得睡不着不成?」
袭朗下巴摩挲着她的头发,手抚着她的面颊、颈部,又反复吻着她额角。到了此刻,之前的后怕才袭上心头,很有种近似於失而复得的情绪。
「在想什么呢?」香芷旋问他。
「我在想,你让我知道了什么叫恐惧。」他握住她的手。
「而你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勇敢。」她淘气地挠了挠他手心,抬眼凝着他。没有他,她没勇气和力气熬过那场灾难。
他低头,吻了吻她,如蝴蝶飞掠花间的轻柔,却含着无限缱绻。
**
同个夜晚,淮南王在府中自斟自饮,借酒消愁。
偶尔,他恨不得一把火将王府烧掉。
从来不曾这般厌恶过着府邸,因为在很多地方,都能让他想起夏映凡。是最磨人的物是人非的感觉。
曾经有多迷恋她,如今就有多厌恶她。
越是厌恶,越是不愿意想起,却越是不能忘。
那是他的耻辱。
谁也不能忘记耻辱。
本该是花好月圆伉俪情深的前景,被她的愚蠢与自作主张毁了,徒留一个最丑恶最荒诞的结局。
她怎么样了?有没有不堪折磨,说出受谁唆使?
没指望她会说,但是她若能说出,也能让他省去不少精力、人力。
他唤来心腹询问。
心腹吞吞吐吐地道:「夏氏……一直只是被关在庄子上。」
淮南王冷眼看着心腹。
「没人敢碰她啊……」心腹一面说着,额头已冒出冷汗,「都知道的,你以前那么看重她,谁敢染指?哪一日您要是改变了主意……他们都怕死。」
淮南王沉默片刻,苦笑。的确如此,换了他,怕是也会有这顾虑。
心腹打量着他的神色,略略松了口气,继续道:「平日里没虐待她,却也没善待,如今很是消瘦憔悴。」
淮南王沉吟多时,「把她给我拎回来,尽快。」
「是!」
淮南王继续自斟自饮。
夜静更深时,夏映凡被带回了淮南王府。
她站在院中,身形如弱柳,双手反剪在背后捆着,眼睛蒙着黑纱,无从看清所在何处。
淮南王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脚步不稳地到了她近前。
她唇角抿紧,神色透着惊惧、戒备。
淮南王看了她一会儿,指了指室内。
侍卫将夏映凡推搡进室内,随即无声退下。
淮南王又喝了杯酒,抛下了手里的酒壶、酒杯,转入室内。
夏映凡孤零零地站在地上,察觉到人趋近,慌忙后退,「你、你是谁?」语声很是低哑。
淮南王脚步停下来,眸光一黯。
她是从来没在意过他的。甚至於,在她心里,不曾在意过她住了很久的王府。
哪怕对他对这地方有一点儿情分,此刻也该知道置身何处,知道是谁站在她面前。
他于她而言,如同陌生人。
这女子的心如同顽石,他几年来的善待,她不曾有一点儿感动,也就始终冰冷、坚硬。
她或许是做了件天大的蠢事,但是不可悲。
可悲的是他,因为不论怎样,他的情绪始终被她影响牵动。
他不是厌恶她,他是恨她,恨得入骨。
恨不得将她撕碎。
他没阻止自己那些疯狂的恶毒的念头,动作粗鲁的将她拽进寝室,把她丢到床上。
她的衣衫碎裂在他掌下。
夏映凡因着清楚的记得他说过怎样的话,这么久以来,一直都在害怕着他恶毒的惩戒真的施行到她身上。
怕了太久,在这一刻来临时候,使得她迅速陷入绝望,又很快崩溃。
「不要、不要……我求求你……」她语声哽咽得厉害,身形抖得似风中落叶,「你让我去见淮南王,我告诉他是谁收买了我,我求他给我个痛快的了断。求求你……」
淮南王的手停下,头脑因为她的言语清醒过来,从牙缝里磨出一个字:「谁?」
「……你带我……」
淮南王捏住她下巴,再度询问:「谁?」
她太害怕了,怕得要死,如果不是如此,已能听出在她面前的正是淮南王。
「是睿王,是睿王……」
睿王。
淮南王松了手,后退几步,身形跌坐在椅子上。
以前有过这猜想,但是睿王只是猜测的目标之一。
太子、皇后、睿王,都是他反复斟酌之后所怀疑的。自心底,他觉得太子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太子的处境曾经甚是艰辛,太后做过几件让太子险些保不住储君位置的事情。
所以在他看来,最恨太后最想把她不露痕迹地除掉的人,应该是太子。
猜错了,竟是睿王。
这样看来,睿王从很久之前就在觊觎储君之位了,也是从很早之前,就打定主意把他当个木偶小丑一般作弄了。
如果他还没发现锺情的女子是祸水,日后还不知要闹出怎样骇人听闻的事情。查出来也不怕,是他淮南王府里的人做的,他是罪魁祸首,他会做替死鬼。
不难看出,他在睿王眼里是怎样一个可笑的能够随意利用的人。
皇室中人容不下太多亲情,即便如此,他对睿王和三公主还是有几分手足亲情的,可是睿王呢?
不动声色地把他变成了一枚棋子,不着痕迹地就毁了他。
是,他已经被毁了。
他从来不敢有不该有的野心,宁可自幼被母妃数落着没出息,也不曾生过妄念。他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争的,去争根本不属於自己的东西,等同于自寻死路。
不要权势,只想有个情投意合的人陪着自己,度过一生。
他错了么?
这想法没错,错的是识人不清错信於人,错付了一场深情。
睿王……
淮南王站起身来,踱步至外间,唤人让幕僚连夜过来议事。
如今也该他算计算计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