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至五十四章
齐芦对家庭的认知有一种撕裂感, 父母的感情明明很不错却因为奶奶不得不离婚,分开在两个城市生活。她从八岁和父亲居住起便学会了独立, 自己梳头洗脸穿衣服, 自己热饭热菜做作业。奶奶不会管她,而爸爸要辛苦挣钱支付自己和妹妹的学习生活费用, 也管不到那么多。
和父亲亲近不起来,和母亲隔得太远难免生疏,唯有和伍苇相处的时候借着骂传达感情。纵然如此, 彼此关心和付出还是必须的,从来不会有刻意的强迫和控制。
妈妈曾私下说过,「你爸就是不够自私。」
那够自私又该是怎么样的呢?像奶奶那样,一定要父亲生个儿子,折腾得一家人离散也不死心?
「我也是。不过只要你们能学好就成, 当个好人比什么都重要。」
和王文远领证前, 她反复想过, 他人不错,就算夫妻关系差也不过和父母一样罢了;领证后,两人聚少离多, 互相并未侵犯过敏感地盘,也谈不上分歧;亲近的时候她也感觉得到, 他对家庭生活有一种渴望。他喜欢亲密无间, 他乐於付出,他不太善於索取。
纵然现在他愤怒到极致,眼睛憋得通红, 但做得最过份的也不过将齐芦拉了出去。
家庭,对王文远很重要。
齐芦的认知让她挣脱了王文远,她不离开。
他转头看她,她拍拍他肩膀,「我没事,和妈妈聊得很开心。」
他露出难解的神情来,近乎於背叛。
「你先出去,我们还没有聊完。」她道。
「没什么好聊的,这该是我解决的事情。」
她微微摇头,怎么解决?硬碰硬,然后老死不相往来?他不是那种决断的人,她是。
「你现在不冷静,怎么解决?」说话间,外面传来脚步声,应该是王爸爸。齐芦不想废话,严肃道,「王文远,现在事情是我的事情了。你回房间,好好休息,等我去找你。」
他还想争辩,她两眼一瞪,强硬道,「我说话不管用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转身离开。老婆太厉害了,还真TM不是个事。
齐芦心略满意,转身却见王妈妈一张失望的脸。她站在门边,手将门框抠得死死的,指尖发白。显然,儿子胳膊肘向外对她的刺激实在太大了。只一直默默坐在屋檐下的老奶奶睁开了半眯的眼睛,对她笑了笑,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残存的本能。
齐芦径直走到堂屋中间坐下,温声道,「阿姨,咱们继续。」
王妈妈气急了,将大门插死。两人谈话的前半段进行得并不顺利,她摆出了家里的困难和自己的要求,又点名了齐芦不爱王文远,只想从气势上打压令她心慌。没料到的是姑娘没像上次那么沉不住气,反而很沉得住气,直接承认了她确实不爱王文远。
她做过很多设想,齐芦爱钱,只是看重了家里的东西。她便让她知道得到会有多困难,以及拆穿她让她惊慌。
失策的是,王文远回来得太早,看样子明明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却依旧无动於衷。
那是不是可以确定,男方更看重这段关系?
王妈妈缓缓按下怒气,令它在心底盘旋,却依然忍不住开始抱怨,语速急切道,「人是为自己活的吗?哪个都不是为自己活,为的是面子,是别人嘴里的形象,是你死了来烧香的人有多少。文远只当他一个人不容易?这么大一个家,这么多事,里里外外都是咱们三在干,什么时候麻烦过他?为谁?还不都是为他?」
「哪个不晓得自由好?哪个不晓得独立好?能吗?要能,早三十年我就不会再生他——」
「现在好了,养大了,家里什么好的都给他了,他享受了别人的义务自己却不负责。摸着良心说,我是为了自己吗?」
齐芦认真在听。
「外面那些人占了我们多少便宜?仗着一个姓吃干抹净,世上能有那样好事了?」
「人多势众咱们能挡得住?要是吴洁就没这回事——」
「找个老婆,不指望她顶门立户,起码传宗接代。」
齐芦这才开口,「阿姨的意思我明白了。」
一个女人撑起这么大一个家,委屈和辛苦不必说,丈夫不懂,儿子们却要独立了。她的焦虑恐慌,源自失控,对自己和家庭。
王妈妈看着她,道,「真的明白了?那你要怎么做?」
「我和文远会想办法把房子和商铺的产权明晰了,而且完全按照你的意思去做。照顾大哥文远肯定很乐意,他们兄弟感情很好。我本身也这情况,没有反对的立场。」
王妈妈不说话了,这是她的底线。
「咱们的分歧只有一条。」齐芦笑了一下,「关於生孩子。我想文远之前和你吵架也是为了这个,但我和他早谈好了,可能会不生小孩,他同意了。」
这便是痛点了。
「不可能不生,咱们家这样的情况,不会不生。」王妈妈似乎在忍耐,「文远生下来最大的任务就是继承这个家,如果做不到,没意义。他爸爸会把所有的一切都给别人——」
齐芦心跳了一下,看着她。怪不得能主动邀请她来,她恐怕更不愿将家让给别人。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应该是她从海城回晋城,表达了王文远态度的不合作后,后续王文波为了帮忙而胡闹,最终令王爸爸做出了某些决断。
「我在家里辛苦操持三十多年,生了两个儿子,照顾老人,扶持亲朋,一天好日子没过过。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们能过得好。文波没指望,他既不想结婚拖累别人,又不愿找人单纯生个孩子,文远还跑我面前来说要丁克。」她似乎有点想哭,「那我图什么?他们怎么能这么对我?难道老了还要把自己辛辛苦苦操持的家送别人?」
「齐芦,我叫你来,一是让你看看我们,二是想再看看你。你是个聪明姑娘,刚才就让我明白,文远只听你的。」
齐芦心里噻了一下,她打断王文远的怒火,让他离开确实有这点小意思在。
「好,我明白了,我认可你。」她深吸一口气,「可孩子不能不生,你不生,咱们家就没了。家要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她低头想了想,「阿姨能做主吗?」
王妈妈深吸一口气,「只要我们谈拢了,怎么都行——」
齐芦看着她,「我在你这里可以稍微退后一步,孩子可以生,但什么时候生,生几个,我自己说了算。」
「不可能。」她有点惊喜,但又马上反对,「时间等不起。」
齐芦偏头,「我就这个条件,别的不谈。阿姨好好考虑,更应该想想文远为什么会同意不要小孩。」
王妈妈嘴唇发抖,见她站起来想走,抖着声音道,「你故意在我面前炫耀对我儿子有掌控权?」
她笑了一下,低头,「阿姨,我要真炫耀,直接让文远抛开这里的麻烦事在外面过爽快日子不行?你说你了解他,你知道他最重视家庭吗?你知道他想和大哥一样被你重视吗?你知道他始终尊重你吗?他心里再不愿意,也会勉强自己满足你们。在外面做狮子老虎的人回家做兔子,还得被你嫌弃不孝,图什么?他爱我,我投桃报李为他考虑,这是做人的根本。」
「他给我说过,孩子最好是因为爱而诞生,不是因为有用。阿姨,你觉得呢?」
「他是我生的。」
「他知道。」
「他不听我的——」
「阿姨,如果不同意的话我就走了。」齐芦打断她,郑重道,「你做这一切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百分之九十,对不对?何必执着剩下的百分之十?」
王妈妈愤怒地看着她,她平淡道,「我只是不想他为难才退一步,如果你执意不让,今生我不会再踏入晋城半步。至於文远回不回来,那是他的自由。」
沉默蔓延,许久之后老者终於点了点头。
齐芦笑了,点头道,「阿姨,谢谢你的理解,文远会很高兴。」
她伸出自己的手,「合作愉快。」
王妈妈勉强地看着她,缓缓伸出自己的手。
年轻女子开门离开,瘦弱的身躯在黄昏里显得锋锐坚定。王妈妈颓然地坐下,打开最厚的一本账册,里面夹着那张没有被烧完的草纸,上面是小儿子千锤百炼的墨蹟,舒展地写着『孙媳齐芦』。这是收拾后院的时候不小心捡到的,当场她便全身冰凉,第一反应是儿子长反骨了,第二则是千万不能让老公知道。
她忍不住捂脸流泪,他怎么敢如此?明明记得他刚会说话的时候叫的第一个妈字,刚会走路的时候始终跟在她身后。他用奶音叫她妈妈,她则不是很愿意抱他。这是不得不生下来的儿子,早就想好了应该怎么使用。
然而——
那姑娘说儿子爱她,对她仍然有期待。
外面有人进来,她立刻用袖子抆干眼泪,将残纸撕得碎碎的丢垃圾桶里。
王爸爸道,「怎么样?谈好了?」
她干着嗓子,「算是最坏的情况,别的都同意了,就孩子那条——」
「那就做别的打算吧。」
王妈妈弱弱地补充了一句,「齐芦性格太强了,怎么说都不听。不过答应了会生,只是时间不定。」她勉强道,「咱们还是等等吧,毕竟留给自己孩子更好些。」
王爸爸挥手,「不等了,抱养一个好了。」
王妈妈没再开口,看着垃圾桶里的碎纸,齐芦的话响在耳边。她说文远爱妈妈,所以才听话。她便忍了忍泪,点头道,「不行。你要敢把外面不知道谁的孩子抱进来,就是让我去死——」
王爸爸看着她,她三十多年来头一次这么坚定地开口,「这是王家,也是我的家。我听了你三十多年的话,这回必须得听我的。」
「鸟呀,飞出笼子就野了,收不会来的。」王爸爸摇摇头,「早按我说的做把他留老家就不用折腾了,你偏不信,如何?」
这下王妈妈没接口了,文远在和她吵的时候就说过了,不在乎,家里的东西全都不在乎。
那么,在乎的能是什么呢?
齐芦回房的时候,王文远已经收拾好行李箱子,坐在床边上愤怒地看着她。她笑了一下,走过去亲亲他额头,「干嘛这么凶看着我?」
「你抢我的事?和她聊什么了?」
「你妈还算好说话啊,奶奶也不管事。」她坐床榻边,头靠着他大腿,「没啥,就说些闲话。让我们帮忙把房子和商铺的产权明晰了,我觉得问题不大,答应了。」
「糊弄我?只有这条?」
「还有照顾大哥,帮他治病。」她仰头笑看他,「这不是你一直在做的事情吗?」
「我说的是这个吗?」他忍不住提高声音,烦躁道,「我们不是讲好了不要小孩吗?」
齐芦安静下来,看着他,他抓了抓头发,「是我妈想不开一直逼我而已,我爸早就要抱养了。要是抱养不到合适的,他已经找好人帮大哥生,只是大哥一直不同意而已。」
她眨眨眼,原来最厉害的是老爸呀。
「怎么办?我答应了呀。」她笑了,「所以你妈认我了呀。」
「答应什么了?」他急起来。
她笑一下,逗他道,「起码生两个以上的男孩,你不是听见了吗?所以,咱们可以考虑办婚礼了哟。」
王文远表情一下变得很可怕,红着眼睛道,「不可以。」
他将她拉起来,抱着坐在膝盖上,「我们说好的事情,不能变。我工作太忙,肯定没时间带孩子;你身体又不好,一个人怎么办?让妈妈帮忙吗?我不愿意。咱们不要孩子,闲了到处逛逛,多好?」
撒谎,齐芦温柔地看着他狡辩,他怎么可能不带自己的孩子?
「不是喜欢青岛吗?咱们夏天去那边看海。不是喜欢《无人区》吗?咱们先去训练体力,等身体恢复了我开车带你穿越那边的——」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巴,他急切地看着她,拨开她的手,「我不要你满足别人去担风险。」
他好像,一点也不关心她不爱他的事情。
「那医生说我身体恢复,可以生了呢?」她问,「我最近感觉很好。」
王文远起身,将她推到床上,忍了许久才问,「你生了,会爱他吗?」
王文远生气了。
他完全不理妈妈,只和哥哥爸爸说话,约了两人频繁去见族老。
齐芦知道他很不满意两个女人的决定,是要搞事了。然而他到底要干啥却不告诉她了,只有一天妈妈很慌张地跑进来道,「文远疯了,他给族老说要把店面分一半出来给管委会,收入用来助学和扶老。」
「文波也疯了,跟着答应。」
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听明白。
妈妈着急,大声道,「目的就是让所有人都别管他结婚生子的事情,也别想着过继。要是还不依不饶,他就断绝关系——」
居然真这样干了?
「他爸急疯了,打了他一巴掌。你劝劝他,事情按咱们说的办,别做得太绝了。」
然而没等说完,王文远已经开门进来。他看也不看妈妈,拽了齐芦的手,拉了提前收拾好的行李箱便要走。妈妈急得想哭,求助似地看向齐芦。她背后对她摆摆手,稍安勿躁。
王文远侧头看一眼,「齐芦,你现在别惹我。」
齐芦立刻收了手,对他笑了笑,然而他根本不回应,侧脸冷漠又坚定。
晋城之行,计划五天,结果在第四天结束。
王文远租车直奔机场,在路上买了全价票回海城。他看着窗外越来越远的小城,道,「不该带你回来的。」
齐芦却并不后悔,此行不算愉快,但她更了解他了。她把手伸到他手中,他却反常地扯开,拒绝这样的亲密。她诧异地看着他,他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居然,连她也记恨上了。
这种感觉太新鲜了。
她侧头观察他的脸,偏长且轮廓分明,深黑色的眉和蜜色的皮肤,睫毛比普通女孩子的还要长。都说薄唇代表薄情,可他却意外的长情。他的鼻梁很高,和眼头形成一个深邃的弧度,十分好看。他的颌骨有点——
王文远抬头,胳膊挡住脸不让她看。
她笑一下,拉下他的手,「文远,生气了?」
他不回答,将身体侧了侧。
真生气了。
齐芦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放平点,我靠一靠。」
他本能地平了一下,尔后有所觉,又转了回去。
幼稚死了。
她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的时候,暗笑了一下,道,「真生气了?不理我了?可我昨天晚上没睡好,现在有点困了呀。」
王文远想了一下,身体放平,拍拍自己的大腿。齐芦便把头放上下,下半身半缩在后座剩余的位置上。他大概想让她更舒服一些,让出了更多的位置,还脱了外套搭在她身上。她躲在充满他味道的衣服里,又安全又窝心,抬头看,却见他比以往更尖的下巴。
这几天,辛苦他了。
她伸手摸摸他的下巴,他抓着她手,「老实点,赶紧睡,还有一个小时到机场。」
她点头,打个哈欠睡了——他还是不舍得她。
抵达机场后,距离登机时间还有两三个小时,齐芦便去简单梳洗了一下。王文远在不耐烦地接电话,虽然不至於咆哮,但随时都要挂手机的样子。她走近了听,无非是『别打扰她』『我自己不想要孩子』『她管不了我』『她听我的』诸如此类的废话。
齐芦想了想,给王文波发了个短信过去,请他将王妈妈的号码给来。他不明就里,但还是给了号,只叮嘱一声,「文远铁了心,你别多事。」
她不是多事,只是要求别人履行承诺而已。
「阿姨,咱们互相遵守承诺。你说服叔叔,我说服文远,所以不要正面吵闹。」
短信发过去约莫三分钟,王文远那边的电话挂断了,王妈妈也给了回音,只一个『好』字。
和反对自己的人结成盟约,感觉十分微妙。
她将手机丢包里,走到王文远身边的空位,坐下。
王文远偏了偏身体,似乎还没消气,开了新闻APP开始看新闻。齐芦也不打扰他,在他脸上亲了亲道,「我去旁边的书店看看。」
他点点头,没吭声。
冷战的时间维持得有点长,直到上飞机王文远也没主动和她说话。当然,行李之类的东西他处理得挺好,一直让她空着双手。中间进出座位,吃飞机餐等等也没问题。
降临海城的时候,齐芦问,「你准备生气多久?我妈会看出来的。」
他嘴角似乎抽了抽,「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让阿姨看出来。」
「那就是会一直生我气?」
王文远推着领到的行李往外走,出租车等候处的排队太长,便去了地铁站。齐芦小跑着跟上去,拦到他前面,倒退着走,「和好不行?」
他看她一眼,微微摇头。
真难搞啊。
齐芦便也不说话了,低头开始联系康复中心的医生,约了接下来的检查时间。之后,她在网上定了一些生鲜,要求送到王文远的家,又下单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她做得太专心了些,几次差点撞上人,还是王文远把她给拉开。她对他道谢,他知道她的故意却没办法完全不理睬。
直到到了蔚蓝小区楼下,王文远伸手将一个行李箱推给她。
她挑眉,「干嘛?」
他指指单元门,意思很明显,要她回自己家去。
齐芦伸手拉了箱子,却转身往另一个单元门走。他追上去,「你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