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他们进一步动作,分明被穿了琵琶骨的几个人几乎同时从挣脱墙上束缚,飞身掠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两人后方反刀袭击,两人的长刀毫不意外地被径直折断。
下一刻,袭击的人一把扼住两人的虎口,从他们舌下抠出了毒。
与此同时,官差飞快上前将两人围压在刀下。
「多谢几位。」安怀袖致意。
几人稍一颔首,随意将身上的铁索扔到一边,「阁主特意叮嘱,这是扳倒霍奕的好机会,大人不可心慈手软,就算是严刑逼供也须得让他们画押。切记,一定要让这些被穿了琵琶骨的叛贼也知道,究竟是谁派人来杀他们的。」
语毕,几人飞身掠出牢门,消弭无踪。
风凉彻骨,今夜几处煎熬几处忧愁,渐近的北风在酝酿一场诡谲的动荡,血色长夜不期而至。
群臣早朝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沉闷压迫的感觉在众人心头恣意蔓延,那种没由来的恐惧慌乱逐渐占据了心口,如黑云压城般让人喘不过气。
殿上好似已经被黑云笼罩住了。
老一辈的臣子都看得出来,今日景元帝的神情,带上了些多年不见的冷厉。他的视綫最先落在霍奕的身上,又淡淡地移开,扫视着每一个人,哪些臣子也无端染上了惊惧,哪些臣子眼观鼻、鼻观心装模作样,哪些又神色端凝唯恐祸及自身,一一落入他的眼中。
他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笑不达眼底,眼底泛出的是更深一层的冷意。
距离他说「有事起奏」四个字,已经过了有半刻钟的时间,场下无人贸然出头。
霍奕的额间有一滴汗顺着侧颊流进衣襟。这样的沉默无疑是令人绝望的。
「无事……」景元帝拖长了字音,睨着文武百官。
不等他说完「退朝」两个字,安怀袖站出一步,「陛下,臣有事起奏。」
牵一发而动全身。
景元帝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霍奕的身上,却对安怀袖道,「讲。」
安怀袖:「因此事牵扯吏部官员,臣斗胆於早朝谏言,还请陛下恕罪。昨夜丑时,有歹徒二人私自潜入刑部大牢,杀害十三舵反贼三名,臣带领刑部官差将其活捉,经一夜审查证实,两名歹徒乃是受吏部侍郎霍奕霍大人之命。臣若是记得不差,此次审讯反贼已由霍大人接手,目前为止反贼尚未招供,霍大人便急着安排杀手入狱灭口,实在不知意图何在。」
霍奕额上的汗再次落下一滴,赶忙站出一步辩驳,「老臣对此事幷不知情,安大人何故诬蔑老臣?空口无凭,本官在朝佐政多年,岂容你颠倒黑白随意指责?且说那歹徒的主使人极有可能与老臣有过过节,因此故意陷害,安大人不急着查明真相,却先无端臆测,是何居心?再说安大人自己,天牢重地,歹徒竟能随意出入,杀害蜃楼案的关键人物,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安大人是否应该先一步担责?」
怀袖不紧不慢地呈上手中折子,不与他争论是非,只对景元帝道,「臣这里有两张罪状书,一张乃是由歹徒二人亲手画押招认,另一张则是叛贼血书而成。请陛下先行过目。」
景元帝看了一眼路德忠,后者步下台阶,将罪状书从安怀袖手中接过,再呈给景元帝。
霎时间,霍奕满头大汗。倘若他派去的人已将牢中叛贼杀尽,此事倒是好办得多;或者他派去的人还未杀一人,也好办得多;但……如今的局面是,死者只有三人,剩下还有十人左右幷未被灭口。
这意味着,那些原本死守秘密的叛贼会知道昨夜是他派人前来灭口,因此,爲了报复,一定也会把他拉下水!
如同应天所说,「我容忍你背叛这一次,再有下一次,就不是你女儿的婚事那么简单了。」想必蜃楼的人都知道,在他身上,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如今他派人灭口,触怒了他们严防死守的底綫,已打算和他鱼死网破。
但是让他怎么也想不通的是,以安怀袖的气节,竟会爲了让他的人画押而严刑逼供?!以安怀袖平日的作为,能想到让他派去的杀手先杀三人再借叛贼之口置他於死地?!他不信这只是安怀袖一手安排的!
危机当头,如今他要怎么办?!
霍奕急得满脸血色褪尽,唇齿也忍不住打颤,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景元帝未必会完全不顾多年情分……
「砰!」
随着成摞的奏折轰然被推翻的巨响,景元帝怒不可遏,狠狠一掌拍在龙椅上,「大胆霍奕!!」
方才想到的「情分」二字顿时烟消云散,霍奕猛地扑跪在地,「陛下!老臣冤枉啊!」
「你还敢说你冤枉!?」景元帝冷笑,「枉朕这般信任於你,却不想你竟与柔然叛党勾结多年?身爲梁朝重臣却与黑市往来,贪污受贿在前,朕还没追究你的过错,如今又来一条勾结叛贼?你背地里究竟瞒着朕做了多少勾当?!项城一案也有你参与的份儿罢?!果然是乱臣贼子蛇鼠一窝!你还敢说冤枉?罪状昭昭,难道还要朕找人给你念出来吗?!」
「陛下!请陛下息怒!臣与项城一案绝无关系!」霍奕迫切地叩头自述,「老臣为官几十年!对我朝是忠 耿耿啊陛下!柔然叛贼无非是想挑拨是非,陛下万万不要中了小人的奸计!」
「好啊,你给朕说你是清白的,那你如何解释昨夜潜入狱中杀人灭口的歹徒!?」没等霍奕开口,景元帝紧接着就眯起眸,咬牙低声叱道,「你以爲朕不知道你在外边养了些不三不四的走狗?你们都当朕修身养性见不得血光不成!?」
随着「不三不四的走狗」这几个几乎从景元帝牙缝里挤出来的字落下,霍奕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他忽然想到了项城覆灭之前,他按照应天的指示派了人去天枢阁下单,要天枢阁押送私盐,不久之后,项城便起了一场混战,是朝廷的军马带的头……
而在这更早之前,太子爷说知道他在江湖中有势力依仗,当时只说是有人上折举报,幷未说这个举报的人是谁,他彼时害怕,便和蜃楼断了一段时间的联系,可是至今他也没觉得朝中有谁知道他在外有多少江湖势力……
天枢阁?天枢?
霍奕目眦欲裂,猛地抬头看向景元帝,后者一双招子已然怒火冲天,瞪着他,逼视着他,好似在看一只被自己捏在手中却还想翻了天的蝼蚁!
景元帝在暗示他!暗示的意图很明显:他再如何挣扎再如何说自己是清白的也没有任何用处!
「陛下!老臣绝无反叛之心!!」霍奕双目不断扩张,紧紧盯着景元帝,此时此刻,他不敢再说自己清白,他唯一能说的就是,他虽与柔然叛党有势力来往,却当真不敢有反叛之心!
「你若没有反叛之心!这么多年却为何与叛贼为伍!?简直胆大包天任意妄为!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景元帝一脚踹了龙椅前的龙案,那龙椅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翻下阶梯,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老臣敢拿项上人头担保,老臣绝无反叛之心啊陛下!这么多年老臣为您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霍奕一头磕在地上,几乎是在拿这条命赌一把,每一下都砸得极狠。
景元帝闭目,胸腔起伏着,像是在平息冷静。
一直站着看戏的君漓拈了拈指尖,琢磨着时机差不多了,稍侧眸看了刑部尚书一眼。
后者顷刻间领悟,也不管霍奕还在磕头,径直道,「陛下,臣还有事要禀……」
他们之间的互动落在后方的顾勰眼中,他稍一沉吟,默不作声。
「讲!」景元帝咬牙吐出一个字,仍旧没有睁开眼。
刑部尚书施礼:「至今九年未破的前御史失踪案,不久前有了眉目。」
压在众臣心口的紧迫顿时被疑惑代替,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按理说,现在这个情形,讲这件事是不是有点不知轻重?
刑部尚书接着道,「几日前,臣在御史台查阅书籍,翻到了前御史多年前的一本手札,书里夹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酉时三刻见',落款乃是吏部侍郎的名字。臣思来想去,隐觉蹊跷,斗胆在霍家安插了綫人作暗探,本也不指望发现什么,却不想竟意外看见了与那张纸条底纹相同的一摞信纸。」
说到这里,霍奕的磕头停滞住了,他缓缓回头看向刑部尚书,满脸震惊,眸底夹杂着不可思议和难以掩饰的怒意。这一次,真的是诬陷,可他知道,他再如何说也没有人相信,就算相信了,也扳不回局势了。
但冲了脑的怒意还是让他忍不住叫嚣,「仅凭一张底纹相同的纸你就敢诬告於我?这种纸又不是只有霍府才有!」
「那霍大人要如何狡辩在前御史大人的手札里看见有您落款的字条这件事呢?」刑部尚书看向他,「这个世上有相同底纹的纸不计其数,但您府中的纸,刚好与前御史手札中写有您名姓的纸一模一样,是否就过於巧合了呢?且不说夹着字条的那一篇记录的时日正好就是前御史消失的时日,这又如何解释?霍大人稍安勿躁,除了这张纸以外,还有别的证据会一一奉上。」
景元帝睁开双眼,显然,本想消下去的怒火在听完刑部尚书的话之后,根本消不下去, 「什么证据给朕一并拿来!」
刑部尚书皱眉,肃然道,「还请陛下准允臣将綫人带上大殿,当面作证。」
景元帝看了路德忠一眼,后者朗声:「传--」
就在后方的顾勰微微蹙眉,忍不住稍回了些头看去。一名宦官走在前面,遮住了后面那人的容貌,先进入顾勰眼帘的是随风拂起的素净衣摆,然后是微荡漾着的青丝。
直到宦官走到离他一定近的距离时,顾勰才避开盲区,看见了来的那人--秦衣!竟是秦衣?!
他紧紧盯住秦衣,后者有些感应,转头也看见了他,先是一怔,继而不敢多言,转过头来继续走。
秦衣撩起衣摆跪下,声音还有些微弱,「草民楚卓,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是你发现的?」景元帝沉声问,「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草民本是秦淮楼小倌,前不久,霍家二公子带着人来楼中作乐,是草民陪的,霍二公子喝多了酒还打了草民,这件事秦淮楼当时在的人都知道,打了草民之后还非要草民作陪,后来不知怎么就与草民说起霍大人在家中与柔然人通信一事,虽未明说,但言语中被草民察觉出些怪异,草民联想到近期闹得人心惶惶的柔然叛党,心觉不妥,便直接报了官,刑部尚书亲自见的草民,草民对尚书大人说了此事。」
他稍作一顿,看了正狠瞪着他的霍奕一眼,接着道,「尚书大人得知霍大人竟与柔然叛党有关之后,似乎怀疑了些什么,便说要找个平民百姓去往霍府中查找些东西,草民自告奋勇,尚书大人便将字条的事 诉了草民,这个时候草民才知道,尚书大人是怀疑,前御史大人消弭无踪很有可能是霍大人请柔然叛党下的手,那些叛贼的势力盘根错节,要做到这个想必不难。」
霍奕瞪着他的眼中仿佛下一刻就要渗出血,这让秦衣心里无比快意,他接着道,「草民才不过扮作小厮潜入府中一刻钟,就发现了霍家一直以来用的信纸底纹与字条底纹完全一致。草民没敢再多留,立即出府将此事告知了尚书大人。此外,草民了解到,霍大人经常不在府中,不知是不是在与柔然叛党联络。」
最后一句实在添得巧妙。
谁都知道,霍奕不在府中时多半都是去了秦楼楚馆等烟花之地,这一句是引得景元帝想起这位重臣还有这么个「淫贼」的作爲,也是让景元帝怀疑这么多年他去烟花之地究竟是不是爲联络柔然叛党作僞装。
虽是说的前御史之案,却句句都往霍奕勾结柔然叛党上面引,旁观者有些明白了。
景元帝纵然在气头上,但也不是老糊涂,他很清楚这个案子出现在此时此刻究竟是爲什么,然而就算知道,他也依然气得发狂。
他睨着霍奕,一拍龙椅猛地站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勾结柔然叛贼谋害朝廷重臣,这就是你霍奕几十年的忠心!?」
「陛下!陛下您不能听他一人妄言啊!」霍奕指着秦衣,怒目而视,几乎是嘶吼着,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抗,他此时脸红脖子粗,说话也忍不住喷出唾沫星子,「你说你自告奋勇来我府上做个綫人?!我就问你!你不过是个烟花之地的小倌儿,如何有那个勇气和胆量潜入我的府上!?」
终於等到这句话了。君漓的嘴角微勾起。
哪怕是顾勰,也明白了,阿笙设这个局的最后一个目的,也是给霍奕的致命一击究竟是什么。接下来秦衣这些年辗转的苦楚,他想要说的一切,终於可以说出口,也终於如他所愿成了扳倒霍奕的终章。
秦衣的胸腔忍不住起伏,激动与紧张同时撬开了他的心口,汩汩冒着鲜血的同时,也给他注入了新的力量。
他一头磕在地上,朗声道,「陛下明监,因为草民本就与霍奕有不共戴天之仇!比起家破人亡、比起辗转经年所受的苦,潜入霍府中做个綫人又有何惧?!若能将霍奕绳之以法,莫说是去他府中做线人揭穿他的罪行,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草民也在所不惜!」
他此言一出,霍奕猛然回神,瘫坐在地上。是了,他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这最后一个致命的陷阱,早就给他挖好了,步步爲营。
景元帝捏紧龙椅扶手,手臂上的青筋盘根暴起,忽然就扼制住了暴怒,转而冷笑起来,一种不听尽霍奕的罪行誓不罢朝的冲动,让他睨着殿中的少年,咬牙问,「你与他有何仇,讲!」
如今已是深秋,枝头的鸟儿不再喜爱欢快地鸣叫,只「咕咕」地啼着,仿佛在泣血一般悲凉。
乌云已经卷盖住了整座汜阳,又要下雨了,这次是雷霆暴雨。
锦笙还坐在天枢阁,盘腿坐在床上,一张小案几架在她面前,上面落着两盒棋,她一手拈着黑色的棋子,在棋盒中闲敲,一手撑着下颚,让自己专注地发呆。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卷得没有来得及关的窗牖一下一下打在墙壁上。
临近晌午时,云书才推门走进来,看见窗子没关,她笑着摇头,走过去帮她关上,一边关一边道,「你今日是连床都懒得下了?」
「别关呀,风这么大……舒坦。」锦笙一语双关,望着窗边浅笑,「如何了?」
云书走到她面前,看了眼她一颗棋子都没摆的棋盘,微微一笑,看向她,点头。
锦笙这才舒了一口气,笑着把小案几连着棋盘一块儿端走,放在床下,然后往后一躺,轻快地道,「成了。」
「你不吃饭?」云书挑眉,坐在她床边要催促她起床。
锦笙皱眉捂着肚子,「我难受,腿也酸,起不来,不起了。」
「饿坏了更难受。」云书眨眼道。
锦笙推着她,「你放心罢,好不容易一件事完了,你去找你的薛神医亲热亲热,我要等着太子爷,他会来找我的,啊,他说会给我带回香楼的包子和水晶虾饺!」
现在一天到晚把「太子爷」三个字挂在嘴边,云书翻了个白眼,临着出门之前还补了把刀,「活该你疼得连床都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