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冀江瞧了瞧,亲自到了屏风后头,一边伺候更衣一边压音道:「陛下,三刻前徐世水来禀,说有人在紫宸殿求见。」
「谁?」皇帝眉头微挑。早朝前赶去求见的情况可不多。
「这个……」陈冀江语中稍顿了一下,转而赔了笑,「是丽妃娘娘。说有要事求见,徐世水问她她不肯说,现在可能还在殿门口等着呢。」
谢昭阴着脸沉了口气。
昨天没来得及收拾丽妃,是因为和太后的那场争执更让他头疼,现下丽妃还敢上赶着来找他,他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去告诉她,质疑皇长子的身份她还不够格。还有,宜兰宫她不必住了,给她换个地方。」
「诺。」陈冀江一应,手上给皇帝系好了腰带,又小心询问,「那……让丽妃娘娘住哪儿?」
皇帝轻声一笑,自己理了理交领:「你看着办。」
……
雪梨和他一起用了早膳,在他去上早朝后又睡了个回笼觉。
起来更衣系裙带时想着早上,禁不住地脸上一红,一时都没勇气让豆沙帮忙系了,硬是自己拽了拽去费了半天力气给系好。
打开窗子看看,阿杳也起了,正在廊下一句句和清夕对诗呢,清夕读「夜来风雨声」,她接「花落知多少」。雪梨连听了两三首都没半点错,笑了笑,琢磨着做点什么好吃的奖励她,侧首便见芝麻明眸清亮地进来了。
——每当她这么兴奋,都是打听到了什么大事要说。
「来坐。」雪梨主动招呼她坐,芝麻却没坐,驻足吸了口凉气直接说:「娘子,您猜怎么着?」
「甭卖关子。」雪梨啧嘴,「有事快说。」
「两个事,一是陛下说等天暖和了就给帝姬请个傅母叫她念书,二么……」
芝麻想了想,回身关上门,走近了才道:「今儿一早上,陛下把丽妃娘娘发落了。直接从后宫迁出去了,说是在浣衣局旁边给她安排了个院子。」
还能这样?!
雪梨讶住:「罪名呢?」
「没说。」芝麻一耸肩头,雪梨被这简单粗暴的发落惊呆了。
罪名都不给,就把人从后宫迁出去了!陛下直接起来还真是直接得令人发指啊!
她心绪复杂地饮了口茶,转念一想,品出了点不一样的滋味。
找个罪名太容易啦,就算不想牵扯皇长子,说一句「善妒」或者「失德」这种笼统的过错也算个说法,但他什么都不说……
怎么像在借着这事刻意昭示什么?
哎?好像不难懂!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宫里果然是他说了算」,那放在别人眼里,大概也会是这么看?他是侧面地跟太后叫了个板?让太后明白在选不选宫嫔的事上也是他说了算?
雪梨胡思乱想了一通,而后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去揣测他不明说的安排为好。静一静神,她把重心挪到了给阿杳请傅母的事上。
给帝姬请傅母这事她此前就跟白嬷嬷了解过一点,大多是四五岁这会儿请,人选多是洛安城里才德兼备的命妇。
说实在的,让「才德兼备的命妇」来教这么点的小孩子读书认字,多少有点大材小用。但天家帝姬嘛,在挑选老师的事上自然格外谨慎。「大材小用」不怕,若挑了个不好的来,把帝姬教坏了就不好了。
不过,即便是知道要「谨慎」,她也以为是皇帝挑完了把人召进来就可以了。没想到皇帝跟她说:「二三月份的时候,你再回家玩一趟吧,阿沅带不带随你,让阿杳一起去,顺道让她见见几个傅母。」
谢昭的意思是——阿杳现在还小,不像大孩子会觉得「好好读书是必要的」。因此让她有个自己看着顺眼的傅母就很重要,否则读书对她就成了苦差事了。
哎呀陛下你想得真细……
雪梨心里夸了这么一句,继而更深刻地意识到,此行才不会仅是为了让她省亲和帮阿杳挑傅母呢!
主要是因为近些日子发生的事。
打从丽妃被迁走之后,包括她在内的许多人都感觉出,陛下这是借着丽妃的事彻底跟太后撕破脸呢——而太后也非常「不负众望」,真的在慢慢地顺着陛下的心思跟他撕破脸。
比如丽妃被下旨迁出后宫的第二日,太后就让人装了两箱子厚赏过去,据说都是稀世珍品。
第三天,皇帝把丽妃身边的人该撤的都撤了,就留了两个大宫女侍奉。
第四天太后差了身边的大宦官去安抚丽妃,听说丽妃当时泣不成声叩谢太后隆恩来着。
然后第五天,皇帝把丽妃的位份废了——是废不是降。
现在宫人们聊天时说惯了还会称她「丽妃」,但不相熟的说起来,就都谨慎地改称她作「柳氏」或者「柳庶人」了。
雪梨在小感慨荣辱骤变之余,心里忍不住揶揄:陛下您故意打脸的气势太明显了吧!
皇太后赏他就罚、皇太后赏他就罚,是个人都能看出这是成心找不痛快了。因为柳氏先前把阿沅至於险地的事,雪梨不至於可怜她,但还是难免觉得这种事有点惊心,连带着觉得这回省亲也和前年不一样。
前年那次,他是明明白白地跟她说了他要应付皇太后来着,但她并没有因此生出太多惧意。顶多只是担心他会不会被太后气得太厉害、不好好吃饭、喝闷酒什么的,所以写信来着。
但这一次,她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太重了……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把眼下的事想成母子恩怨,不论怎么说服自己,她还是觉得这二位如今是要「大战三百回合」「你死我活」「不成功便成仁」的阵势!
所以在启程回家的前一晚,是她长久以来唯一一次软磨硬泡死缠着皇帝来她的六格院。
谢昭不是不肯去,而是手头的事没料理完。末了到底觉得第二天她就要离开,便将三四本最要紧的奏章先看完了,然后跟她一起回去。
刚进院门,她就克制不住地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贴着他:「你别怪我今晚扰你正事,我……我真的特别害怕!」
「我知道,不怪你。」谢昭就势搂住她,感觉她浑身都在发抖。
「会不会闹得很大?会不会……会不会后果很严重?」
雪梨没有勇气把更明白的话说出来,那种「后果」让她一想就胆寒……
天下易主。
她不愿想这么糟糕的事情,但是不得不。
若只是一个太后,那都不是事儿。可是连她都或多或少的清楚,太后并不仅仅是「太后」。
前朝被世家们搅得乌烟瘴气,他从登基之初就在摆平世家。贵戚们都被他打压得差不多了,很多在她进宫前的年月里权极一时的贵族们,现下能顶个闲散的爵位过逍遥日子都算幸运。
而在他们母子不睦的情况众所周知的前提下,许多世家或者新贵都靠到了太后那一方。平日里只是在小事上小打小闹,借着各样事由向太后表表忠心、给他添添堵,但当他们母子真正翻脸的时候……
他们也会真正表明立场的。
这样一来,他手里握着的是盛世之下的皇权不假,但太后有那么多贵族撑着,如果她真的豁出去要闹些什么……
谢昭控制不住她的颤抖,还是把她搂得更紧了些:「不会的,没有那么严重。」
他的薄唇在她额上一触:「你回家好好歇一歇,余下的事,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