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逢落难的这些年,也是各家一起帮衬着。这帮衬可不仅是给钱,他们几个兄弟也都时常去他府里走动,好让他心情好些。
可如今谢冲登了基,谢逢平了反,大家的关系反倒变了味道。叶蝉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她也希望这份兄弟感情能和旧时一样,要不然,谢冲可真就成了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了。
她便斟酌着跟谢冲说:“你别急,也别……别跟谢逢计较,你一跟他计较他更紧张了。这事慢慢来,日久见人心。”
“日久见人心。”谢冲苦笑出声,“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
日子还不够久吗?
叶蝉的手指在他胸口一戳:“你登基了,现在不太一样嘛!你在摸索怎么做皇帝,他们在摸索如何跟新皇相处,大家都跟摸着石头过河似的,人心也得重新见一轮!”
谢冲沉吟起来,知道她这话有道理。
叶蝉仰了仰头,又说:“还有,对於谢逢,我觉得……你可以给他派个差事?让他立立功?”
谢冲叹息摇头:“我哪敢给他派差事?万一哪里出点岔子,他非得跪到紫宸殿外谢罪不可。你是没看到,他现下真跟当年不一样了,整个人小心得不得了,生怕我再给他安个罪名似的。”
谢逢被他逼着喝酒时都一直很守礼,不想喝也不敢跟他硬顶,只是很局促地一再说“陛下,臣不能喝了”。
直到喝得烂醉,他才终於松下劲儿来。谢冲叹着气跟他说:“你是真不拿我当你哥了?”
谢逢趴在桌上神志不清地摇头:“哥,你别怪我。我是……我是不敢啊!”
——这让他怎么给他派差事?一议差事就更是实实在在的君臣之别了,谢逢更不敢把他当兄弟看了。
但叶蝉却说:“他跪到紫宸殿外谢罪,那你就扶他嘛!”她说着一喟,“我是觉得,谢逢这么紧张,跟那八年有关系,但也不全是那八年的事儿。你想想,他为什么这么怕你再安罪名给他?不就是因为他现在什么都没有,爵位随随便便就能拿掉吗?这样的日子让我去过,我也不安心,我也怕自己守不住!”
换言之,目下大多数宗亲都没什么功勳,爵位都是想废掉就能废掉的——但他们生於绮罗,不会随意担心这个。
谢逢则经历过了一次,继而对这一点有了清醒的认识。他知道这种荣华富贵不堪一击,全看天子的喜怒。
在叶蝉看来,这和元显从前的不安是一样的。元显是幸与不幸全都握在他们做父母的手里,谢逢是身家性命全握在皇帝手里。不过元显还小,慢慢开解他还有用,谢逢这么大的人,就真得让他自己觉得安全了才行了。
叶蝉慢条斯理的说完,一抬眼皮,发现谢冲正定定地看着她。
“……不对吗?”她哑然道。
谢冲颔首叭地亲了她一口:“你可真机灵。”
“……”叶蝉却嫌弃起来,红着脸抹抹额头便颔首推他,“身上都是酒味,离我远点!夜里也别招惹我!”
谢冲哈哈一笑,撑身便下了榻:“不招惹你,我去侧殿睡。”
叶蝉稍松了口气。她真的怕他酒后乱……那什么一下,伤了孩子就糟了。
这一胎她盼了太久了啊!!!
第二天,谢冲照例起了个大早,盥洗更衣后进殿亲了亲还在熟睡的叶蝉,就如常上朝去了。
下了早朝后,他去陪太上皇下了会儿棋,也请教了一下关於兄弟情分的这个事儿,当然,省去了张子适不提。
太上皇听完一哂:“你会有这种困惑,我料到了。”
谢冲一怔,旋即哑笑:“是,您是过来人。”
“……那我还真不是过来人。”太上皇摇摇头,“我五岁当的太子,结交朋友时,大多数人已经拿我当半君看了,我没有过你这样和旁人推心置腹的时候。但我知道你重情重义,所以早便想过你会有不适应的地方,重情重义之人都容易如此。”
谢冲轻喟:“那父皇觉得如何是好?”
“若是让我说,随缘就好。一国之君操心的多,拥有的也多,这些事我是顾不上的。”但他没说完就笑了,“但你肯定不乐意。”
谢冲无声地颔首。
太上皇就又说:“你想尽尽心,就按皇后说的办挺好——这我得说你两句,人心上的事,你可真不如她。”
“……”谢冲脸上一红,“那我就……派个差事给他?”
太上皇缓然点头道:“对臣子而言,没有什么比皇帝的重用更让人安心了。你把他用起来,他会明白你的意思。至於立功的方面,皇后说得对。”
——於是,到了第二天,被扣在紫宸殿查户部帐簿的,多了个宝亲王谢逢。
谢逢直到见到叶正时都还云里雾里的:“国舅……”
叶正瞧见他也有点懵,拱了拱手:“宝亲王殿下。”
然后俩人心下都犯嘀咕,都奇怪查个账而已,陛下为什么交给他们两个?不是说他们不乐意,而是查帐这种事,随便一个户部官员都能办,让他们一个亲王、一个国舅在这儿查,怎么想都有点怪啊?
陛下是有什么大事要办?所以信不过别人?
叶正琢磨着,先开口探起了谢逢的口风,问他你知不知道陛下到底有什么安排?
谢逢瞅瞅他:“我怎么会知道?”
叶正便说:“一众宗亲里,陛下待殿下最亲啊?”
“……那您还是皇后娘娘的亲哥哥呢。”谢逢道。
叶正:“……”
另一边,张子适在接到宜翁主府的请帖后,矛盾在三,到底还是去宜翁主府坐了坐。
然后就出现了对两个人而言都并不意外的尴尬。
他们已经太多年不见了,聊近况,不知从何处聊起;聊往昔,也不知还有什么可提。
所以在简单的寒暄之后,两个人就陷入了无比别扭无话可说。他们各自强找了几次话题,可都没能进行下去,最后就成了彻底的安静。
安静中,偶尔会有一方局促地喝茶,借着喝茶看一看对方,再在对方看过来时迅速地避开目光。
他们之所以还在硬撑,大约是因为一边并不想送客,另一边也并不想告辞。
这种情形持续了足足一刻,然后,似乎在那么一刹那里,他们忽地不约而同地适应了。
崔氏於是兀自笑了出来,张子适随之也笑。他们在笑声中相视一望,这次却是谁都没有避开。
无话可说又有什么要紧?他们现在至少可以面对面地坐着了。这在从前的那么多年里,是一种想都不敢想的奢求。
崔氏於是十分的高兴,因为她看见他就高兴。
让她更加高兴一点儿的是,看他的神情,他大概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