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果然开口就说:“拿来看看。”
傅茂川就将奏章呈了上去。
皇帝翻开一瞧,奏章里谈及的是前两日用膳时提及的提拔宗亲辅佐太子的事。太子当时神情不太自然,他还当他因为宗亲们近来的动静而不乐意,从奏章来看,倒是没那个意思。
太子说,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由父皇定夺。
然后又小议了一番用远亲近亲各自的利弊,道单论远近似乎哪样也不是绝好。但人与人各不相同,具体还要看所用之人的品行才学如何,多劳父皇甄选。
这倒还像个太子的样子。
皇帝不觉间有了点笑容。暗想若太子当真能想明白这些,那即便不能做一个明君,在盛世里做一个平庸仁君也够了。或者,哪怕这奏章实是出自太傅之手,他只誊抄了一遍,但誊抄间将这番道理看了进去,那也不错。
要选人辅政,要紧的当然不是血脉远近,而是品行才学。目下的亲王府里,有好几个孩子都不错,他会慢慢地培养起来。
但是,近来各亲王府太不安分,看他训斥了太子几回,竟就明里暗里推起了过继宗亲承继大统的传言。这也太过了,就算太子再不济,他也还没年老到立时三刻就要驾鹤西去,大可以把小皇孙好好教起来,何轮得到过继宗亲继位?
是以皇帝打算先冷一冷各亲王府。但远亲里有出息的孩子,倒可以先挑两个用起来。
不过远亲……
皇帝不禁摇头,远亲里他所熟悉的,也实在不多。
思来想去,头一个冒进脑海的竟然是广恩伯。论血脉这个广恩伯离皇家实在太远,本事如何他也不清楚,不过么……
性子倒还纯善。
以他的家世也掀不起什么过继的风浪。这么算来,内外都可说是白纸一张,拿来教着倒是省心。
皇帝便开口道:“传广恩伯来。”
傅茂川手底下的宦官赶来传召的时候,谢冲正在御前侍卫操练的校场滚得满身都是灰土呢。
在去冬狩之前,他一直在练骑射,冬狩结束后便把擒拿刀剑一类的功夫都跟着练了起来。他现下的体力比刚当御前侍卫时好多了,练起来又如旧拼命,比他大几岁的谢信被他打翻在地,挣扎了半天都没能起来。地上的尘土在二人的搏斗间扬起一阵又一阵,负责操练的百户笑说“行了行了,谢冲你赢了”的时候,刚好赶到近前的宦官差点没晕过去。
“什么事?”那百户扭脸随口问。
宦官滞了滞:“陛下传……广恩伯谢冲觐见。”然后神情复杂地看向灰头土脸的谢冲。
谢冲:“……”
按规矩来说,这个样子面圣……大不敬。
可是谢冲也没法找地方先洗个澡去,让皇帝久等同样大不敬。他只能尽量把身上掸干净点儿,又打水洗了把脸,便跟着那宦官赶去紫宸殿。
进了殿,谢冲行过大礼,几尺外传来一声:“免了,赐坐。”
咦?
谢冲一愣。
这是他第三回面圣,但是头一回捞了个座儿。
眼看宦官把椅子添在了离御案不远的地方,他低着头过去坐下,接着心里就开始犯嘀咕。
他飞速地琢磨着,最近自己犯什么错了吗?得罪太子了?干什么要让陛下亲自过问的大事了?
好像都没有。
然后听到皇帝问:“听闻你府里的长子前不久刚过周岁生辰?你才十七,长子都周岁了?”
“……”谢冲怔了怔才将思绪从瞎琢磨里抽离出来,忙回道,“是过继的,原是恪郡王府的孩子。”
皇帝哦了一声,不禁有些好奇:“好端端的,怎么过继孩子?”
谢冲如实道:“忠王殿下牵的线。臣的父亲去的早,臣又既没有叔伯也没有兄弟,爷爷奶奶怕断了血脉,求宫里赐了婚。不过夫人……”他哑了哑,寻了个委婉的说法,“夫人太年轻了。所以忠王殿下牵了这个线,臣便应了下来。”
皇帝点一点头,便不再多问此事。略作沉吟,又道:“平日在家,读不读书?”
谢冲微愣,继而点头:“读。”
皇帝:“是请了先生教你,还是自己读?”
“……”谢冲愈发奇怪皇帝叫他来到底是要问什么了,不过还是先照实回话说,“早几年是请了先生,后来父亲故去,家里多有些拮据。臣又大了,自己读也能明白六七分,便不再请先生了。”
皇帝忖度了会儿,话题又一转:“你在御前侍卫,几天一轮值?当不当晚值?”
谢冲心下已经快被皇帝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法吓哭了,强撑着继续回道:“每五天歇一天,暂还不当晚值。”
“好,那你从明日开始,连着歇上三天。”皇帝说着,从案头拿了本册子递给他,“这是太子去年写的一篇文章,你拿去看一看,写写自己的见解,三天后呈过来。”
谢冲简直窒息了。
陛下什么意思?!
让他品评太子的文章?他最近是不是真的无意中犯了什么错?!
可他哪儿敢问啊,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把册子接了过来,然后施礼告退。
退出殿外的刹那,小风一吹,身上一冷,谢冲才发觉自己早已出了一身的汗。
这事……
他看看手里的册子,欲哭无泪。这事怎么办啊?
待得回到府里,他就更欲哭无泪了——整篇文章里,他没个字都认识。可文章到底写的什么,完全看不懂啊!
谢冲被逼得想撞墙,连用晚膳的事都彻底给忘了,自也没顾上让人去正院传话说自己有事。
於是,叶蝉闹不清状况便寻了过来,刚到书房外头,就听里面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真的看不懂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回事?”她诧异地问门外候着的小厮,小厮无辜地摇头:“小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听爵爷干嚎半天了。”
叶蝉驻足想了想,还是提步进了门。谢冲正伏在桌上痛不欲生呢,旁边传来一句软软的:“你怎么啦?”
“……”他吸着凉气抬起头,有点窘迫,“你怎么来了?”
叶蝉心说我饿了啊,我在等你一起用膳啊!
接着注意到他桌上那本明显与他字迹不同的册子,猜想这大概是令他崩溃的难题所在,就善解人意了起来:“怎么了?什么看不懂?我能帮上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