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反应是不是人有相似,但见楚修宁同样站在棺材边,垂眸看向棺内之人的目光,她不得不信,这真的是楚夫人。
虞清收起放肆的目光,心怀尊敬再去打量她。遗容都这样美,想她二八年华时,定然花容倾城。
难怪楚箫和楚谣能有这样好的皮囊,父母的容貌摆在这里,他兄妹两人几乎没可能会长残。
楚箫从震惊中稍稍清醒,蹲下身伏在棺材边沿,想伸手去摸一摸母亲的脸,却不敢,哽咽道:“爹,这是怎么回事?娘不是葬在京郊了?这么多年了,怎么、怎么……”忽睁大眼睛,“是金爷?”
“不是,是江天屿。”楚修宁稍稍解释了两句,并没打算告诉他太多,让他进来,也只是让他看一看罢了。
转头询问虞清,“你父亲可将拜帖送去麻风岛了?”
虞清点头:“我爹正是让我来问,咱们何时启程?”
楚修宁道:“稍后看寇凛的伤,时间紧迫,他若撑得住,明日一早就启程。”
虞清应了下来,微顿:“我爹还想问,他也要一起去?金爷并不想看到他,怕会坏了您的事儿。”
楚修宁不容置喙:“他必须去。”
虞清也就不再问。
*
两三个时辰后,傍晚时分,日暮西斜。
巡航船护着一艘虞家船慢慢入港,谢从琰带着手下,押着几个被黑布蒙住头的人下船,绕路离开。寇凛不下船,等着手下抬来竹椅轿子,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鹅卵石滑,你们小心抬!”段小江背着画囊,敦促着抬竹椅的锦衣卫,生怕他们将寇凛给摔了。
段小江比陆千机好骗,加上寇凛这伤做不得假,他已将先前说要走的事儿给抛诸脑后了。
寇凛半躺在竹椅上,怕在军营里丢人,他披着斗篷,帽檐遮住大半张脸。
一边得意自己机智,一边却是被颠的伤口剧痛,冷汗一层层的往外冒。
正要就近去休息换药,却被楚修宁的人拦住,不得已,拐弯先去见他。
竹椅入了院子,停在楚修宁的门外,门敞开着,他依然坐着不动。
段小江察言观色,大胆让锦衣卫将竹椅抬进了屋,旋即面朝案台后坐着看公文的楚修宁抱拳行礼:“楚尚书。”
楚修宁头也不抬。
寇凛将帽子放下,伸手问段小江讨来画囊:“先出去。”
“是。”
等人离开,房门重新关上。楚修宁才抬头睨他一眼:“好女婿,瞧你这脸色,的确是伤的不轻。”
寇凛扬起手臂,将画囊精准的扔去案台,让楚修宁确定一下真假:“那真得谢谢爹了,若不是您,我绝对不会中剑。”
楚修宁已将案台腾出了足够的空间,从画囊中取出《山河万里图》,慢慢摊平,仔细看着。
寇凛凝神屏息,不打扰他。
岂料他看了足有一炷香之后,竟说一句:“得让柳言白和阿谣来看,我不善画道,不懂。”
寇凛额角青筋一抽:“那您看这么久?”
“难得此瑰宝,自然要欣赏一下。”楚修宁将画卷又小心翼翼的放回画囊里去,放在桌面上,又从身后的多宝阁上取下一个红木雕花盒子,起身递给寇凛。
寇凛倾身取过,打开盒子,是一沓信纸。他已从谢从琰口中得知了梗概:“谢埕拿给您的?”
楚修宁点了点头:“字很多,我整整看了两日,有一句寥寥几笔,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拿来找你推敲一二。”
回归到正事上,楚修宁神情严肃,寇凛同样正色:“哪一处?”
楚修宁道:“我搁在了最上面一页。”
寇凛认真看。
——“鸩哥,爹让我出席下个月的琼花宴,我不想去……昨日我偷听爹与王管家说话,原来爹在外省养了一房妾室,我竟还有个亲弟弟,下个月便是他的生辰……”
寇凛反覆细看两遍:“有什么问题?岳母说的这个弟弟,不就是小舅舅?他就是被谢埕养在山东的。”
楚修宁陷入沉默,半晌才道:“但信中说下个月就是他的生辰,下个月正是琳琅宴,也就是四月,但阿琰的生辰在十月,这其中相差将近半年,我问了阿琰,他说自己自小一直都是十月的生辰,谢埕通常会去山东陪他,实在去不了,也会派人送礼物。”
寇凛紧紧一皱眉:“如此说来,这个被谢埕养在外省的儿子,不是谢从琰?”
楚修宁沉吟:“我不确定,也许只是为了保护谢从琰,故布疑阵?可又不像,所以才想让你推敲一下,是否还有其他可能。”
寇凛低眉思索:“倘若岳母信中这个四月生的孩子,真是谢程的亲生儿子,他为何要养在外省?明明他没有儿子,只有岳母一个女儿……”他瞳孔骤然一缩,“莫非,这孩子不是哥哥谢埕的,是弟弟谢■的?”
楚修宁摇头:“不,谢埕的夫人,我的岳母,她自生了静姝之后,连续几个孩子都没保住,二十九年前又怀了一个,怕再出什么问题,去了庄子上静养,据说都快养到临盆了,被脐带给缠死,岳母也失去了生育能力。”
寇凛有些明白了:“爹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没有死,被送去了外省?”
楚修宁“恩”一声:“可我实在想不通,谢埕为何要这样做?”
寇凛摩挲下巴:“会不会,是为了给谢从琰让路?毕竟膝下无子,谢从琰才能名正言顺的回京……”
话一出口,立刻被他自己否定,“不会,二十九年前淮王尚未倒台,谢从琰也要三年才会出生。那好端端的,为何生下来之后谢埕会对外宣称这孩子死了?然后又偷偷养在外省?”
寇凛自言自语,楚修宁尽量不出声打扰。
分析这些,寇凛显然比他擅长。
过了将近两柱香,寇凛眼中的迷雾渐渐散去,目光犀利且明亮:“我想,我明白了。”
楚修宁看向他,等着他的结论。
寇凛没有往日破解谜团的喜悦,疲惫着捏起眉心,只觉得胸口沉闷,腹部的伤口似乎都没有那么疼了:“金老板曾经告诉过谣谣,在那双生子遗传病的家族,曾有个弟弟在操控哥哥意识时,睡了自己的嫂子……”
目光微微一滞,楚修宁皱紧眉:“是谢■在操控谢埕意识之时,睡了我岳母,有了那个四月生的孩子……”
寇凛重重叹了口气:“您说,这究竟算是谁的孩子?谢埕不愿意承认,但又舍不得杀,所以才养在了外地。”
楚修宁打量他一眼:“你似乎知道是谁?”
寇凛苦笑:“爹难道没猜出是谁?”
是柳言白。
谢从琰这个小舅舅是假的,柳言白这个小舅舅却是真的。
但寇凛忽又凝神:“可是,有一处不对。”
楚修宁:“恩?”
寇凛伸出右手,比划着自己的小指:“柳言白十二岁左右,正遇塔儿谷之战,世道大乱。因父亲意外亡故,他开始跟着师父学画,日子过的很是凄惨。后来因为得罪权贵,失去小指。来京以后,更是落魄潦倒,受尽欺辱,才被天影给盯上,策反他加入。可按照信中岳母提的这一嘴,谢埕一直记挂着他的生辰,证明一直都有暗中照顾着他,塔儿谷之后谢埕又没有死,为何突然就对柳言白撒手不管了?”
的确是处疑点,楚修宁思忖:“不想让他卷入是非?”
“那为何还让他成为少影主?这说不通。”寇凛摇摇头,仰头望着房梁,尽量将思绪放空,再不断填充进去新的东西。
屋内再次陷入静谧。
终於,楚修宁缓缓道:“除非塔儿谷之后,谢埕失去了与柳言白的联系。但经过我的调查,柳言白在来京前,一直在开封生活,那时虽然战乱,可他从未离开过原籍,以谢埕的本事,不可能找不到他。”
寇凛接着道:“咱们假设谢埕将孩子送走,并非他无法接受,而是谢■十分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认为是自己的孩子……谢埕深知这孩子留着,他和弟弟之间的矛盾冲突只会越来越大。所以谢埕趁着自己清醒时,安排几个能分清楚他们兄弟俩的心腹来处理这个孩子。对此,谢■并不知情,加上他嫂子的确有滑胎之症,他以为那孩子真的死了。而知道柳言白身份的,只有那几个心腹,塔儿谷之后,出了意外,那几个心腹死了,柳言白的身份就成了个秘密……”
楚修宁倏然起身,沉沉道:“你的意思是,死在塔儿谷的是我岳父谢埕,如今的天影影主,先前来见我之人,是他弟弟谢■?”
寇凛垂下眼睫,声音闷沉沉:“这只是一种猜测。”
他希望是真的,如此一来,对付谢■将十拿九稳。
又有一些不愿相信,因为柳言白将会生死堪忧。
楚修宁道:“但这个猜测很有依据。所以他见我查的紧了,特意来与我摊牌,毫无顾忌的确认阿琰的身份。他想以激将法策反我,若得我相助固然好,若我不为所动,将阿琰的身份上报圣上,他也不怕……”
寇凛伤口痛,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坐姿,面色凝重:“恩,按照这个猜测往下想,可以想通许多事情。”
真正的谢埕,并不算个坏人。
他因为双生子遗传病,自知即将成为疯子,根本无法协助年幼的谢从琰谋取皇位,甚至连将他养大都做不到。
而镇国公府那些暗臣,更是没几个可信的。
故而他挑中的两个女婿,楚修宁和金鸩,都是既有良好品性又有铁血手腕的当世豪杰,可以为他教育和照顾谢从琰。
病入膏肓的谢埕“自杀”於塔儿谷,当真只是为谢从琰铺一个锦绣前程,令谢从琰至死不知自己是淮王遗孤,这一世得高官厚禄,衣食无忧,不再卷进皇权夺位之争。
且他认为自己死在塔儿谷之后,谢■应该也会跟着死,事实上若非江天屿,谢■的确早已死去。
塔儿谷战争之后的几年,天影在朝中并没有任何动作,谢■攀上宋家,只为谋取钱财和资源来维持自己的生命。
直到柳言白含冤离开开封,去往京城备考。
也不知何时何地,被谢■认出了他。
谢■怕是一直坚信自己才是他真正的父亲,父子重逢,自然喜出望外。
但谢■通过反覆揣摩柳言白的性格,深知不能告诉他真相,不能与他相认,於是就将天影塑造成一个扛着“正义”旗子的组织,最终将他说服,成为天影的少影主,再名正言顺的照顾他,给予他所需要的一切。
原本对於谢■而言,能活下来都是辛苦的,根本没有为谢从琰去夺权的意思。但找回柳言白之后,他有了野心。
他要让自己饱受苦难尝尽辛酸的儿子,君临天下,成为九五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