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2 / 2)

来到最里层的一间小屋,岑司业在案几前站定。窗外冬阳斜斜投入,照亮了案几上的一块靛蓝花布,花布下一团凸起,似乎盖着什么物件。

岑司业示意姜颜揭开花布,姜颜虽满心疑惑,但还是依言照做。

靛蓝花布揭开的一瞬,扬起的灰尘在淡薄的阳光下闪着金色的碎光,尘埃落定,一只陈旧的书篓呈现眼前。

姜颜霎时瞪大了眼,呼吸一窒,关於过往的记忆如山呼海啸般铺天盖地而来。她记得这只书篓,也记得书篓上那些斑驳的暗痕是从谁身体里喷洒出来的鲜血,更记得大同府边境那轮凄寒的残月和月光下的刀光剑影……地下古楼遗址坍塌,埋葬了一个少年儒生的梦与生命。

「说不定这批古物整理出册,扉页上便会写着『弘昌十四年,监生季平整理编纂』。」

「我这篓都是千年前所着《风俗录》和《异人志》,乃魏晋遗留下来的孤本,决不能丢了!」

「我走、走不了了……请二位……将书籍带回……应天府……」

「告诉冯祭酒……学生季平……不辱使命……」

回忆与现实交织,书篓中的残卷码得整整齐齐,那是三年前,季平用自己的生命护住的魏晋孤本。

三年过去了,书卷和篓子上的鲜血已经变成了干涸的暗红铁锈色,却仍触目惊心。

姜颜攥紧了手中的蓝布,侧首道:「司业,这是……」

「这是季平拼死护住的《风俗录》和《异人志》孤本。三年多来,冯祭酒与老夫我、荀司业三人修补了三百余卷从大同府古楼遗址带回来的残卷,唯有季平的这三十七卷,我们不敢轻易下手。」

岑司业负手而立,苍老清瘦的身躯立在三尺冷淡的冬阳中,就像是一根标杆般孤寂、倔强。他说,「这一篓染血的书、三十七卷孤本,分量太重太重,除了你们那批从朔州厮杀回来的学生,谁也没有资格动它。可这三年来,魏惊鸿和邬眠雪成亲,苻离弃文从武,季悬殿试落榜后便游走天涯,程温……」

提到程温的名字时,岑司业摇了摇头,「思来想去,那六人中唯有官至翰林院的你,能继承季平遗志,替他整理好这三十七卷书籍。当然,若是你不愿意……」

「我愿意。」姜颜斩钉截铁道。

魏晋孤本,世间独一无二的文墨瑰宝,莫说是主笔,即便是有幸参与修补校注都是一种莫大的荣耀,理应由当世大儒完成才对,为何会交给她这样一介籍籍无名的刀笔吏?

似是看出了姜颜的疑虑,岑司业道:「老夫说了,这一篓子染血的书分量太重,除了从朔州的死人堆里爬出的你们,谁也没有资格动它。」

浑浊苍老的嗓音,却带着儒家风骨,掷地有声。

姜颜将季平的那篓书带回了翰林院。修补校注孤本是项大任务,何况这些书对姜颜乃至所有太学生而言意义非凡,若堪对校注完成,少说要一年半载,指不定要耽误婚期……

她不知该如何同苻离交代。

谁知那晚夜谈,苻离知道她即将要修补的孤本是季平从隧道里拼死带出来的那批时,却并未生气,只是眸色沉重了些许。过了许久,他伸手揉了揉姜颜的脑袋道:「好好修补校注,莫急。」

姜颜知道,对於季平,苻离一直心有愧疚。他许诺了会带他回去,可带回的却只是他的屍首。

心中一酸,姜颜起身抱住了苻离,竭力用笑颜掩盖住心中的酸楚,道:「啊呀,小苻大人这般通情达理,我都不适应了。」

苻离又怎会看不出她是在想方设法宽慰自己?当即心中一软,揽住她柔软窍细的腰肢,低声道,「也不是对谁都这般通情达理的,不过是看在你是我未过门妻子的份上。」

说罢,他将姜颜张扬明媚的笑脸按入自己怀里,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别让我等太久,阿颜。」他说。

十一月初,皇后娘娘寿诞,在宫中宴请命妇和大臣女眷,其中包括阮尚书家未婚的三姑娘阮玉。

按礼,阮玉是庶出,没资格参加这样盛大的宴会。但薛家一案后,兴许是皇后对阮玉有愧,故而破格邀请她赴宴。

阮玉大病初愈,加之本就性格内敛软糯,与周围那群光鲜亮丽、口若悬河的命妇、贵女们格格不入,只待了一小会儿,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了。

皇后是知道阮玉身子弱的,并未强加挽留,当即命人赏了她一对镯子、两支点翠并南海珍珠等物,并体贴地让她自行在宫中游玩闲逛,累了再送她回府。

阮玉知道姜颜在翰林院任职编修,难得进宫一次,想着顺道去看看她才好。谁知宫中格局复杂,三步一阁,十步一楼,宫道交错,一不小心便迷了方向。

她性格内向,不太敢同路边步履匆忙又沉默的太监、宫女们搭讪,便自个儿胡乱摸索着前进。冬天的阳光不算炙热,但晒久了,脑门上便蒙上了一层虚汗,阮玉隐隐有些心慌,只觉得自己越走越偏,不知到了谁家殿宇,连宴会的丝乐声都听不见了。

面前是狭长的、没有尽头的宫道,身后是朱漆大门,檐下『詹士府』的牌匾在阳光下折射出金灿灿的光,巍峨而肃穆。这会子连宫女和太监都没了,阮玉徘徊在原地,绞着袖子,不知该继续往前走,还是鼓足勇气去这个詹士府中问路……

正踟蹰着,忽闻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男声,带着些许诧异道:「阮姑娘?」

这声音来得突然,阮玉双肩一颤,下意识回头,便见以为身穿绯色绣云雁官袍的年轻男子立在檐下,俊秀的脸上展开一抹温和的笑意,轻声问:「在下詹士府程温。姑娘……可是迷路了?」

微风拂来,阮玉又想起了那支滚落在自己脚边的狼毫笔,以及莲灯之下神色怅惘的俊秀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