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颜望着这个鼻尖上几点雀斑的年轻人,笑了声,端着凉茶一饮而尽,才将笔墨纸砚归位,道:「辛苦一日,崔庶常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说罢,她起身将板车中堆积的竹简文书等物整理好,崔惠立即坐不住了,接过她手中的活道:「大人,放着我来!」
入翰林院一月,因姜颜身份特殊,极少有人尊称姜颜为『大人』,上头资格老的多半唤她『小姜』,下头无官级的庶常小吏也只叫她一声『姜编修』,唯有崔惠是个特例。
姜颜看着青年忙碌的背影,好笑道:「你还是和他们一样,唤我『编修』罢。说起来,你还比我大两岁呢,叫我大人总觉得有些奇怪。」
崔惠鼻尖上悬着一颗汗,更显得那几点雀斑生动无比,道:「您是官,我是吏,叫您大人是应该的,与年龄无甚关系。」
姜颜起身整了整青色绣小花的官袍,提醒道:「行了,这儿有我,马上就是宫禁的时辰,你快些出宫归家歇息罢,省得滞留宫中被盘查。」
「我送大人回家。」崔惠几乎脱口而出。
姜颜整理官袍的动作一顿,乌纱帽檐下的眉眼抬了抬,略微疑惑地望向崔惠。
崔惠整理竹简的背影也是僵了僵,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尴尬道:「我的意思是,马上就要关宫门了,大人也快些回家,不然就要在翰林院的桌案上过夜了。反正……反正顺路,我可以送大人到长安街……」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姜颜道,「我约了人同行。」
「啊?」崔惠似是诧异,片刻又低低地『哦』了一声,有些落寞道,「那,我送大人到宫门口。」
灯影摇晃中,姜颜只是轻笑,没说话。
「送到礼部门前。」见姜颜不点头,崔惠红着脸不好意思道,「其实,我怕黑……」
崔惠放缓了语气,满眼青涩的紧张和期待,姜颜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只好道:「那好罢,就到礼部门口。我约了人一同归去,若是失信,他会不开心。」
崔惠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点头如捣蒜:「好。」
从翰林院出来,落了锁,门前的宫道果然很黑,隔了老远才隐约能看到一点殿宇中透出的光亮。崔惠提着一盏琉璃罩的巡夜灯,脚步踏在路上窸窸窣窣的,和道旁花苑中的虫鸣声和在一起,清闲静谧。
姜颜正想着待会儿见了苻离,要约他去宫外的小摊上喝荔枝甘露,一起去自家屋顶上赏星星……
想得正入神,忽然听见崔惠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试探道:「恕在下冒犯,姜大人……可否是女儿身?」
满脑子旖旎被打断,姜颜放缓了脚步,眉尾一挑,斜着眼看向崔惠。
被姜颜凉飕飕地盯着,崔惠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干咳一声掩饰道:「我见您的容貌……不似寻常男子,且早闻应天府国子监中有一名才学卓绝的姜姓奇女子,故而这般猜测。」
跳跃的一寸火光中,姜颜抱臂,好整以暇道:「你其实并不怕黑,对么?执意与我同行,就是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是!」崔惠被吓得后退一步,手中的提灯也跟着晃荡,影影绰绰中,他磕巴道,「我只是,我只是太过仰慕……」
嗤——
一阵夜风袭来,崔惠手中的提灯倏地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浓稠的黑暗中。
星辰闪烁,月入云层,姜颜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黑暗,依稀能分辨出面前崔惠的轮廓。她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却见崔惠猛地跳将起来,大叫一声道:「有鬼!」
姜颜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回身一看,只见狭长的宫道上站着一跳黑越越的影子,一动不动,冷冽如剑,不由也跟着大叫起来。
两人的尖叫此起彼伏,叫完才惊魂未定地发现,那哪是什么鬼?分明是值夜归来接她回家的小苻大人,苻离。
只是此时,苻离的那张俊脸也黑得跟鬼没什么两样了。
只见他一身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官袍,按着腰间的佩刀大步走来,阴影一点一点从他身上褪去,露出折剑般紧抿的薄唇、挺直的鼻梁,最后是冷清锐利的一双眼——
那真是相当锐利的一双眼,正冷冰冰地紮在崔惠的身上。
可怜的崔庶常,被苻离那几乎要吃人的眼神吓得惶惶然不敢言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步步逼近,用冷得掉渣的语气质问:「宫禁已到,何人胆敢在此夜游?」
崔惠瞪大眼,试图解释:「锦衣卫大人,我是翰林院庶起士崔惠,不是闲人……」
「滚。」苻离明显蕴着怒气,懒得多说一句,只冷冷吐出一个字。
崔惠被他一个字堵得哑口无言,踟蹰半晌,见苻离无意伤害姜颜,崔惠这才三步两回头地走了。
「完了,宫禁之后还逗留宫中者,要被锦衣卫大人抓去问审啦!」姜颜憋笑憋到内伤,冷不丁感到背脊一凉。
回身一看,只见苻离冷飕飕、醋溜溜地盯着自己,沉声道:「他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