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2 / 2)

苻离略一颔首,深深望了姜颜一眼,转身离去。自始至终他面色清冷,就像是随手帮助了一个迷路的少年举人一般,不曾露出丝毫的亲昵和破绽。

鹿鸣宴以鹿肉为主食,取『高官厚禄』之意,以示天子惜才、前程似锦。姜颜身边坐的是个略显老态的黑瘦举人,约莫寒门出身,举止不太风雅,席间一直在不停地喝酒吃肉,塞得两颊鼓鼓,就差舔盘子了,吃喝完毕又同身侧的举人闲扯,张口闭口都是『子曰』。同座之人不太理他,他便转过头来望向姜颜,试图同她搭话,可一见她细皮嫩肉像个姑娘家,这黑瘦举人又生出几分鄙夷来,冷哼一声就转过头去。

姜颜暗觉好笑,她都没嫌弃对方粗鲁,对方倒反嫌弃起她来了。

正想着,一名端着拂尘的老太监迈着碎步匆匆进门,拉长音调高声道:「圣上有旨——宣国子监举人,兖州姜颜偏殿觐见!」

心中一沉,该来的冲早会来。

姜颜放下手中的葡萄,一番深呼吸后起身出列,跪拜道:「学生领旨。」

歌舞声停,席间安静了片刻,接着如清水滴入油锅,窃窃私语道:「怎么像个女人?」

「我记得他,榜单第二!当时看他的名字就觉得是个姑娘!」

姜颜已无暇顾及他们议论了些什么,拢着袖子随同老太监而去。出门时,殿外候着的苻离抬眸望来,视线和姜颜有了短暂的相接。

姜颜不着痕迹地朝他点点头,继而转身,朝偏殿走去,每一步都仿佛有刀尖立於头顶,悬而不落。

老太监先行进门通报:「陛下,姜颜已候於偏殿外。」

一个沙哑浑浊的嗓音有气无力传来:「宣。」

姜颜拢袖进门,只见内侍肃然,宫娥嫺静,珠宝和烛火将昏暗的厅堂照得十分敞亮。

抬眼望去,一身龙袍的老皇帝斜斜倚在龙椅上,眼角耷拉,面色枯黄瘦削,而皇后跪坐榻下,正拿了帕子给皇帝抆满额的虚汗。太子朱文礼、苻首辅及国子监祭酒冯九卿皆穿朝服立侍左右,苻恪和冯九卿都是老臣,面色颇为镇定,倒是朱文礼浓黑的眉眼中盛着些许担忧。

和奉天殿的热闹截然不同,偏殿冷清寂静,别说是大声说话了,连呼吸声都是放轻到了极致。姜颜双手交叠举於额前,行大礼跪拜道:「学生姜颜,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她以额触地,龙椅上的皇上却久久没有回应,直到姜颜的膝盖跪得酸麻,脸颊也一阵又一阵地充血,那个虚弱苍老的声音方再一次传来:「抬起头来。」

姜颜直起身,缓缓抬头,目光望向龙椅之上,却见一旁的皇后不住给自己使眼色。姜颜会意,庶人不能直视天子,便垂下眼以不变应万变。

「这张脸倒是个讨喜的,穿上这身青袍也有几分洒脱。」皇帝耷拉着眼皮,花白的短须微微抖动,干枯的嘴唇是常年服用丹药造成的紫红色,看上去颇为阴鸷。他似是身体不适,捶了捶膝盖道,「朕求仙问药的这些年,不理凡尘俗世,政务一向交给太子和内阁处理,皇后行教导之职,谁成想国体还未繁盛,倒动了老祖宗的规矩,给朕弄了一个女举人出来了。」

苻首辅悠悠拱手,沉声道:「是臣辜负了陛下厚望。但皇后选拔贵女入国子监修习,也是为稳住大明国脉着想。」

老皇帝摆摆手,如破旧的老水车般呼哧呼哧说道:「大明的国脉,什么时候需要女人来稳了?皇后想培养女子赐予重臣结亲,也未尝不可,只是这厅中女子竟然穿上青袍中了举人,这,又作何解释?」

「陛下。」冯祭酒出列,拱手道,「姜颜的才学不在男子之下,当初也只有苻首辅家的大公子能与她一较高下,陛下一向主张不论出身、唯才是举,是臣等惜才,破格让姜颜参加科举。」

「当初李易安、鱼玄机亦是名噪一时的大才女,也不见得科举入仕哪。」

皇帝嗤笑了一声,「朕听闻,此女是太子和国子监司业们一同保荐参与乡试的,故而将其单独诏见来此,就是为了给诸位卿家和太子留个颜面。女子么,就应该安居后宅,朝堂之上男女同列,未免有悖人伦,致使阴阳失调。若有了一个女官,将来女子便无心相夫教子,整日想着效仿姜氏入主朝堂干政,朕的江山还能长久吗?」

见皇上一锤定音,科举之路眼看就要被堵死,姜颜心中一紧,定了定神道:「陛下……」

「皇上,臣妾有两句话要说。」皇后猝不及防的将姜颜的话压下去,跪拜在椅榻前。

皇上『唔』了一声,道:「说。」

皇后悄悄递给姜颜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擅自言论,这才以额触地跪拜,柔声道:「允王定了襄城伯家的姻亲,可太子却还冲冲未曾婚配。本宫见姜颜聪慧机敏,参加科举未必是件坏事,将来入朝辅佐太子也是合情合理的。」

「皇后的意思,有意将此女许给太子?」

「以她的才学,并不会输於长孙皇后。」

闻言,姜颜猛地抬起头来,心中警铃大作,咬了咬牙,正要起身反驳,身旁的太子倒是有了动作,抢先出列道:「父皇,母后,儿臣与姜颜乃是惺惺相惜的至交好友,并无将其娶入东宫的心思!姜颜才华出众,一向是国子监魁首,若我为了一己之私折其羽翼、断其前程,未免会寒了天下士子的心啊!」

太子一改往常的温和,话语铿锵有力,又回身看了姜颜一眼。

那一眼十分复杂,有不舍,有怜惜,还有几分看不透的情绪翻涌,最终又湮於一片沉默。他咽了咽嗓子,跪拜道,「何况,儿臣心中已有心仪之人,非是姜颜……」

「太子!」皇后语气带着明显的警告。

皇上叹了声,胸腔中迸出些许杂音,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疲乏道:「吵得朕头疼。既然你们都将此女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不如让朕见识一番。」说罢,他一挥手,立即有老太监取了托盘,上放一个密封的锦囊,递给下头跪着的姜颜。

皇上像是累极了似的,眼皮一眨一眨,哑声道:「锦囊中有朕亲自题写的经义一句,一炷香的时间,命你做策论一篇。若是写不出来亦或是笔力不足,朕便摘了你举人的头衔,贬为奴籍。」

一炷香的时辰,只是平时考课策论的一半,皇上分明是在刁难她,让她知难而退……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姜颜双手接过,竭力让声音平稳道:「是。」

纸团上写的是《孟子》中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

太监给她搬了书案和团蒲,姜颜便撩起下摆跪坐团蒲上,铺纸研墨。一炷香被点燃,每散发出来的一缕烟雾都像是催命符,姜颜提笔润墨,悬腕的时候才发现手指抖得厉害,众目睽睽,千钧一发,若说不紧张那必定是假的。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再睁眼时她落下第一笔。进入状态后,不觉时光飞逝,笔走龙蛇,写到一半方觉自己部分言论不妥:方才听皇上讲话,因是保守之人,文章中提到的变更官员核定等策论怕是会引起他的反感,有女子干政之嫌……

现在当务之急,是保住自己的脑袋。

姜颜鼻尖冒汗,抬头看了眼香炉中的熏香,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长度。思忖之下,她还是抬笔划去那一大段,整改思路重写。

下笔如飞,忽闻铜锣声响,太监唱喏道:「时辰到——」

姜颜搁笔,起身跪拜,退至一旁,看着老太监将她墨蹟未干的卷子呈上去。她不动声色地将右臂背在身后,藏住了那只微微发抖的腕子。

殿内一时静得可闻落针。

太监秉烛,龙椅上的老皇帝伸出一双干瘦带斑的手,展开姜颜的卷子看了起来,耷拉着干枯的眼皮,看不出一点喜怒。半晌,他才将卷子随意丢在一旁,嗤了一声道:「可惜了,错投了女儿身。」

姜颜目光怔然,一时拿不准皇上这话是何意思,相反,朱文礼倒是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身子放松了不少。

「姜颜,你听着,本朝不许女子为官这一条乃是铁律。」顿了顿,皇上又道,「可朕倒想看看,一介女流到底能走多远。前提是你要舍弃女儿身,以男装示人,过两年便隐姓埋名,由皇后为你指婚,安心嫁人罢。」

指婚?

姜颜忙跪拜道:「陛下,学生……」

一句话还未说完,皇后却及时打断她道:「姜颜,还不快谢恩?」

皇后皱着眉,连冯祭酒也轻轻朝她摇头,姜颜便知道皇上做此决定已是大让步,若再谈及儿女情长的事,怕是会惹得龙颜大怒。

「来日方长,陛下圣明。」一直沉默的苻首辅龙椅之上一躬身,目光却是望向姜颜,那句『来日方长』显然是说给她听的。

苻首辅,这是在帮她?

心中的躁动压下,姜颜咬了咬牙,跪拜叩首:「学生必当谨遵教诲,叩谢皇上隆恩!」

虚惊一场,皇上身子疲乏,由太监搀扶着回了养心殿,冯祭酒和苻首辅也相继离开。姜颜跪拜送走众人,又朝皇后和太子一拜,起身欲走,却听见皇后沉沉唤道:「姜颜。」

这一场考课比以往任何异常都耗费心神,姜颜定了定神,回身朝皇后拱手道:「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缓缓起身,凤冠霞帔,苍凉又美丽。她似是自嘲一笑,道:「我知道你在怨本宫,但本宫先是一个母亲,其次才是皇后,本宫所做的一切只为太子。」

「学生知道,也并未怨过娘娘。」自从阮玉一事,姜颜的确对皇后多有失望。剥开光鲜的外壳,露出血淋淋的真相,才发现曾经被她视作是光的尊贵女子,原来也有阴暗的一面……

但论及怨恨,却没这个必要。自始至终,姜颜都很感激皇后能给她入国子监的机会,能让她顺利参加科考……其实仔细想来,以皇后的权势,取消她的科举名额抑或是让她落榜,不过是易如反掌,可皇后却并未如此。

皇后凤眸中有血丝,说不出是风雨欲来的泪意还是疲态,她缓缓走到姜颜面前,望着她挺直跪拜的模样,俯身道:「方才你若是开口说了一句反驳皇上的话,你会死知不知道?我有意让你成为太子妃,既是在帮太子也是在帮你,你知不知道?」

「娘娘帮我是情分,不帮我是本分,在您这个位置上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学生心中感激,愿以一生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从此无论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我将永远忠诚於殿下,至於再多的,学生给不了。」姜颜抬眸,轻淡一笑,「我已有了相爱之人,若不能与他结为连理,我终身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