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出版番外(1 / 2)

01

莫伽在看那个女人。

这趟本不该他带队出来, 听下面人说这趟有招四娘,才专门做了这次的瓢把子。

招四娘, 这是绰号, 当海盗的都有绰号,不会用本名,这是江湖上的规矩。

他到现在还记得当年初见到她时的情形, 本是地字堂下面的人接了趟买卖, 他这个玄字堂的堂主不该插手,但当时他顺路在船上, 听说有个女人杀了两个兄弟。

像这样的事, 莫伽见过太多, 对於海盗们来说, 女人是稀罕物。即使买卖是要了女人的命, 也会物尽其用后再杀掉, 却万万没想到大意失荆州,竟被雁啄瞎了眼。

他好奇跟过去看,就见昏暗的舱房中, 她满身血污, 衣衫凌乱, 眼神惊慌中却夹杂着一种狠戾。而她背后, 还护着一个不大的男孩。

她本该死的, 是他出手留了她一命。

*

红岛上不留无用之人,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在红岛上只有两个下场,要嘛有男人庇护, 要嘛入花帐。花帐做的是皮肉生意,女人只有做了生意才能养活自己。

因为她还带着个孩子, 被大龙头保下了, 可大龙头能保她一时,保不了她一世。那时他已经打听到她的故事,不过是个官家女相中了别人的丈夫,所以特意买/凶/杀人,只因这官家女身份有点特殊,所以买到的是红帮。

那时他已经对她有些了解,不过是乡野村妇,实在不值得一提,他的兴趣顿时如见了光的朝露无影无踪,会关注她不过是因为她带着个孩子。

他想,这样的女人在红岛上活不久,冲早有一天她会去花帐,只要她还想活,还想保住那个孩子。

娘是一种很奇怪的人,就算她跌入阿鼻,依旧还会全心全意为自己孩子,就好像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样。

他没想到她会走上那样一条路,似乎初次见面的场景,就预兆到了以后的一切。

*

莫伽再次见到她,是在一次'做买卖'的时候。

红帮驰骋整个东南海,所有从红帮眼皮底下经过的商船都得给红帮上贡,当然也有不那么识趣的,这时候红帮就会亲自去教他们如何做人。

对方是佛郎机人。

最近这些佛郎机人闹出的动静不小,竟占了满刺加国,也许是仗着船坚炮利,一时得意忘形,竟没把红帮放在眼里。

大龙头亲自下命,由他亲自带队打掉对方的船队,这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从小生在海盗窝里,无师自通各种海战。先利用地利之便围了对方的船队,几炮上去砸烂对方的桅杆,然后便是接舷战。

只精通火器的红毛鬼,又怎可能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海盗们的对手。

彼时他站在战船三楼用千里眼观察战情,就看到她。

她没有刻意做男子装扮,很明显看得出来是个女人。但这个女人却宛如男人一样提着刀,往船舷对面冲去,犹如进了羊群的恶狼。

是的,海盗们出来工作也是有'报酬'的,多劳多得,一般接舷战最危险,但这样也同样容易立功。

这个女人竟像男人一样去抢头功,甚至不惜自己女人的身份,许多夷人在看到对方是个女海盗,通常会愣一下,就这么一下,便足以让对方丧命。

接下来的时间里,莫伽的千里眼更多是关注她。

他们没有意外获得胜利,启程返航。

返航途中,他看见她藏在没人的地方吐,他想她也许没她表现的那么坚强。

可为什么呢?

明明可以有另一种轻松的活法。

*

他还是决定去提醒她,顺道也告诉她关於他先生的消息。

他在想她没有选择另一种轻松的活法,是不是在为了那个人守贞,可那个男人却在妻儿俱丧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另结新欢。

喔不,也许不叫另结新欢,也许这一切都是那个男人设计的,死了原配就能给人挪位置了,有了那样一个岳父,能计划出这一切的他,定会飞黄腾达。

这个世界本来就更眷顾冷心绝情的人。

但他还是料错了,她没有选择去花帐,她依旧为了她的儿子在拼命,若不是她有那个可笑的什么天生神力,她早就死了八百回。但她没有死,反而因表现突出受到大龙头名正言顺的看重和庇护。

以前还有些人喜欢说三道四,或是暗里打她的主意,渐渐的越来越少。而她也从王招儿变成了招四娘,从一个乡野村妇变成了一个凶名在外的女海盗。

她做到的还不只是这些,如果海盗也会有史记,想必她会在上面留下浓重的一笔。

她竟然说服了大龙头上岸做买卖。

不是他们平常做的买卖,而是正儿八经的买卖。

*

也许女人都拥有同样的悲天怜悯,即使平常再冷酷无情。

大龙头是,王招儿也是。

就好像大龙头在海盗窝里不合时宜的设了花帐,美曰其名能保护更多被抢来的女人,能让她们拥有更多一点的自主权。就譬如王招儿说海盗到底朝不保夕,也许可以换一种别的活法。

可笑至极!

但她还是去做了,带了一笔银子和有限的几个人上了岸。

这里面就有他,他美曰其名是去监视她,他其实还想看看她是不是还是不死心,想去找那个男人,事实上她去了,却又回来了。

终於死心了。

那一晚她拿了很多酒,问他喝不喝,还说他其实是个好人,如果不是他帮了她好几回,她可能早就死了,她死了不要紧,可她还有孩子,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以后也当海盗。

他当时已经有点喝多了,他告诉她他并没有帮她,他只是想看看她能不能在那地方活下来,怎么活下来。

酒酣耳热之际,莫伽突然想起曾经也有这样一个女人带着个男孩,在海盗窝里艰难生存,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她受了很多屈辱。

“最后呢?”

“最后她死了,留下那孩子一个人。”

*

“那个孩子是不是你?”

莫伽在她眼里看到这句话,可至始至终她都没有问出口,这个女人比他想像中更聪明,她知道界,也知道不可过界。

……

她也比他想像中更有头脑,竟借着红帮将沿海一带的所有生意都揽下了。

那时,沿海一带不过是一片散沙,都知道走私海货赚钱,可惜各行其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大海商赚大钱,小海商一个不留神就是屍骨无存的下场。

而她就在这群小海商身上动了主意,她说服他与她合作,在琉球群岛中找了个合适的海岛开了黑市。

诸如这样的黑市,遍布这片海域,琉球、吕宋、满刺加都有,却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

毕竟海上不同陆地,这里旦夕祸福不定,可能昨天大赚一笔,今天葬身鱼腹,所以到这里来做买卖的人从来不讲信用,前脚笑呵呵,转头抢了你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许多黑市都是这样被黑吃黑败掉了名声,弄得无人敢踏足,即使能生存下来,也不过是个中转站。

但这个女人野心很大,她竟想凭着这个黑市立足东南海,而他竟然疯了似的觉得她如果能成功,一切似乎不是空谈。

她利用红帮作为保驾护航,引着这群小海商出海去摩罗岛交易,又引着那群夷人去卖货。这群小海商没有路子,只能求着大海商庇佑,别人吃肉自己喝汤,有时候可能连汤都喝不到,有这么个傻子出人又出船帮他们出海交易,自是如过江之鲫。

摩罗岛就这么被她做火了,成了远近闻名的黑市。

在摩罗岛上自有规则,在商言商,不允许强买强卖,欺诈蒙骗,出了岛随便怎么玩摩罗岛都不会插手,但在岛上就不行。

一旦触犯,不用旁人出手,摩罗岛会发出血色追杀令。起先还有人没把这事当成一回事,后来屍体被吊在摩罗港示众了一个月。几战下来,不管是海盗海商还是夷人,对摩罗岛都深有好感。

有这么一个可供交易却又不用害怕被黑吃黑的地方太难,因此连一些小商人都敢弄条船来摩罗岛上博把大的,都知道这里遍地都是黄金。

怕出海不安全没关系,摩罗岛有专船护送,只需要付出极少的费用,就可以安稳无恙被护送上

岛,如果怕返航被抢,当然也可以选择再付一笔费用,请摩罗岛专船护送回来。

就这么一来一往,红帮俨然从叱吒东南海的海盗,变成了保护者。

当然海盗还是要继续做的,不然哪里有客源?

就这么动动脑,黑的白的都吃了,别人还要感恩戴德。莫伽有生以来第一次佩服的人,竟然是个女人。

*

但她却不喜欢海上,也不眷念所谓的权力,她更喜欢在陆地上。

他想这也许叫故土难离?

她却说他短视,说生意的来源是来自陆地,如果陆地上疏於打理,摩罗岛上的一切都如空中楼阁。

他觉得她说得对,但他更觉得她想离那个男人近一点。

他向她提过两人搭伙过日子的话茬,是用玩笑的口气。彼时两人既是合作伙伴,又是朋友,说得太正经若是被拒绝,他下不了台,她面子也不好看。

只能玩笑。

她似乎也就真当玩笑了,说她早就对男人死了心,心如止水。

但他其实知道她是撒谎了,她一直还记着那个男人,那个她喝醉了嘴里叫着狗儿的男人,因为她竟让她的儿子去读书,她说读书好,读书才能有出息。

能有什么出息?抛妻弃子吗?

*

海盗朝不保夕,莫伽从没有动过想娶妻的念头。

王招儿是第一个,也许也是最后一个。

当他想着当朋友其实也不错,她却突然来找他,说她怀孕了。

彼时她的肚子已经快藏不住了,她在红帮的风头出得有多大,背地里就有多少人盯着她,早就有人想取而代之,这无疑是最好的时候,所以从不求人的她才会跑来求他。

不,他的重点是孩子的爸爸是谁。

她不说,无论谁问都不说,他却隐隐有些明了。前阵子听闻那位大人巡抚广东,而红帮在岸上的堂口也在广东,难道就是那时候?

他觉得自己还算了解她,不是那个人,她不可能打算把孩子生下来。他有时候也想不通她到底怎么想的,既不回去找那个人,却又给他生孩子,她在想什么。

“这不过是个意外。”

“所以你就打算生下来?”

“我自己养得活,”似乎看出他眼中的嘲讽,她有点恼羞成怒,“你就当我是去青楼买了个春,却不小心弄出事了。”

彼时他已查清楚来龙去脉,还真如她所言那样是一场阴错阳差,她也是凑巧碰见,才会出手相助,却没想到把自己搭了进去。那时候他其实已经有点可怜那位大人了,心心念念的人曾出现在自己面前,却没认出来,对方还偷了他的种,打算自己养。

“其实如果想,你可以回去找他。”

“我不想。”

为何?这个疑问藏在他的眼中。

“你不懂。”

他确实不懂,后来懂了,不过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

若干年后,他都还记得,一次两人喝酒,他借着酒意问她后悔吗。

当时她摇了摇头,神色坦然而又从容。

“为何要后悔?”

他哑口无言,后来才知道若是碰见了那个人,对也好,错也好,好也好,坏也好,都与后悔两字无关。

02

“后悔吗?”

她其实已经后悔了。

外面又下雨了,本来刚好有些暖意的天,一场秋雨下来,顿时彷若到了初冬,空气里沁着凉凉的寒意,顺着衣裳缝里往骨头里钻。

“夫人,别看雨了,您身体刚好,受不得寒。”

吴宛琼没有拒绝丫鬟的劝阻,随着她离开了窗边,临走时她回头看了眼,窗下那颗芭蕉叶子已经泛黄,秋天到底是来了。

「太太中午想吃什么?小厨房里煲了太太最爱喝的…」

吴宛琼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她觉得怎么样都可以,其实她以前不是这种性子,但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成这样了。

是总是一个人看那颗芭蕉叶子黄了,绿了,看外面的雪,看外面的雨,看外面的风,总是一个人?还是他做得太决绝,她痛恨他,恨到骨子里,却又无力去恨,只能这么恍恍度日,满心疲惫。

如果没有当初的相遇,如果曾经的她不是那么狂妄骄纵,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惜没有如果。

她知道他在报复自己,没有终日,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老爷呢?”

站在她身后的丫鬟,目光闪了闪,低声道:“夫人您忘了?老爷已经很久没来别庄了。”

是了,她被他永远的关在这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夺走她薛夫人的名分。她其实不庆幸,很多时候她都希望他能给她个痛快,可她不能,她爹还躺在家中的吊着命,而她则在这里吊着命。

这都是债,吴家人欠薛丁格的债。

“夫人,老爷上次来说是去广州,等他回来了,肯定会来看您的。”

丫鬟宛如气音的细小声音,并没有被她放在耳里,她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道:“我要回府去看我爹。”

“夫人……”

「别拦我,我要去。」她似乎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不若平常病恹恹的那样。

女仆实在拦不住她,只能说她去命人备车,不然从别庄到京城光凭着脚也走不回去。吴宛琼这才平静下来,让丫鬟赶紧去。

丫鬟没去备车,而是去禀了胡三。

「夫人想回府?」低沉沙哑的男子嗓音,是吴宛琼的恶梦,她挺直着脊背,却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怎么是你?”

她的脸被吓得惨白,上下牙齿打颤,眼神又厌恶又是恐惧。胡三将脸往下低了低,遮住脸上骇人的刀疤。

「胡三奉大人之命,在此看顾夫人…」

“我不需要你的看顾,你滚,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