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朝臣中间的空地上,一般都会摆有几张长桌,为的是摆放卷宗;因为殷胥不听朝臣报上来的数字,只看一切落在纸面上的白纸黑字,他问的又多,朝臣往往记不住都要现查,才有这两条桌子。
户部的卷轴堆了满桌子,俱泰也站在竹承语的对立面,加上工部和兵部各一尚书二侍郎,七八个人对她一个。她脑子确实好使,工部提出一个数字,她立刻就能从桌面上茫茫的卷宗和卷轴上找到正确的,迅速对应。
崔季明听着七嘴八舌的在吵,脑子都要炸了,每个人说话都跟连珠炮似的,她听的头也炸了,竹承语竟然能好脾气一一应对。一些兵部的费用问题还可能牵扯到崔季明,她也不敢不听,只得硬着头皮站在对首特别造作的一会儿装作明白一会儿就皱皱眉头。
别人不知道,殷胥还能不知道她脑袋里什么构造,看着她一副听明白的样子有些想笑。
竹承语:「户部也是遵循朝廷法度,年初太后与诸位大臣探讨过这一年支出,太后提出的数额,对於户部已经难以承担,但为了各方也是同意了的。工部与兵部诸位当时在场,虽然您两部艰难,却也都点了头,签了字就是不能动的了。圣人更是核对后从前线发折子回来,确认了这个数额。这是要打仗的一年,诸位都艰难,但不能最后都让户部来承担吧。」
尤朝怒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圣人也在前线战场上,这些在战场上的支出可也是圣人首肯签字的。弄钱的事情本来就是你们户部的活计。」
竹承语冷笑:「朝廷的根基就是这些,您说是户部的活?先帝在世时,国库空虚,全怪户部无能了?说好的弓箭是三月检修一轮,然而说是弓兵与骑兵配弓,实际上的配弓率过高,而且甚至有些弓没有被用过又被送到后方维修。此事季将军可曾知道?」
宋晏微微松了一口气,前几日他便料到圣人会诘问一些问题,於是捡着各部的漏洞,把应该有的说辞和反驳都说给了竹承语。她今日也照着他所教的方法一一做来。
她确实可信。
竹承语道:「换弓检修一事,是季将军提出的。那季将军可知道此事?」
话头转向了崔季明,她猛地回过神来,殷胥倒是怕她说错了话,忍不住紧紧盯着她。崔季明想了想道:「换弓的时间差是与人员编队有关,这次南下战役中,路线多,敌人也分散,不单是各军内部队伍之间混编后分离的次数很多,我们与刘将军混编,与夏将军混编的也很多。换弓则是按队伍来分,比如说这个弓只用了十天的一百五十人和应该维修弓的五百人为一队,那难道是这次错开了之后,再分编多次队伍,按每个人手上的弓错开送修的时间?那样送弓回去的批次不是更多了么?舟车和人力就不是费用了么?」
她说的很平静,就像是在指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殷胥心里有些想笑话自己。是他忘了以前崔季明在长安、在行归於州,她向来就不是个真缺心眼的,在她面前不爱动脑琢磨,装疯卖傻久了,他还当了真。
崔季明又道:「配弓率高於实际本来就是应该的,战场突发状况很多,如果遭遇连绵大雨,弓箭工艺没挺过去损坏了呢?如果要调整战队,把一部分长枪兵调整为弓兵呢?而且我想的是,弓箭送到后方了,到底需不需要修,那些制弓的师傅看一眼便知晓,不需要修就简单打磨一下再送回来。难道户部是按每次回去的弓的数量来算成本,而不是根据实际?」
她倒是把话题拨了回去,竹承语倒也不会真的面露狼狈之色,她知道户部内的守旧派中有些帐目算不明白,具体差额多少,在哪个环节出的问题,她算了大半,心里早有数。那些公文私下递给了圣人,圣人应该心里也有数。
之后工部又针对几个问题刁难起了竹承语,十有八九的都能用宋晏告诉她的一些内幕和说辞顶回去,少有解释不了,诸位眼看着要群起而上的,她可真是泰然自若。竹承语只说帐目不可能有问题,她手里的是总账,查不出哪个细节有差错,今明两日回去查了以后给各部交代。
各部还要再争,俱泰轻飘飘道:「账回头还可以去算,当然也能给竹侍郎时间准备。只是以前的侍郎在的时候,可没出过这样的差错。可怜臣一个尚书,回了户部居然看不到当年的卷宗。幸而户部中有位巡官,为臣搜来了一些文书。」
他说话倒是声音很轻,旁人却都静了,文书是摆在桌案上没人动的,只要是有桌案在,都会有宫人摆个小凳在桌案下头,专门是备给俱泰的。最早还有人常常笑他,如今大家也已经习惯了。
俱泰展开了纸:「这每一张的审计页最后,最早署名都是你竹承语的名字。今年求拨款的成本审核递交到朝廷来,你授意将海州半官营船厂的人工与材料的估价改动,在材料成本的估价里,擅自加入了仓储、运输与地方装运的费用;然后又以木材难得为名,转船厂之意向户部提出要求,要求海州以造之船向北运送木材回来以便於修建『宝船』——」
竹承语脸色微微变了。
前头是前任的侍郎被贬的理由,俱泰挂在了她的头上。后者则是守旧派为了扩充势力,拉拢地方的另一手段。
她恰如其分的微微抬眼,有些恐慌的望向了宋晏。
俱泰继续道:「这海州船厂修建船只的工期一直不达标,按理说到下个月应该是有十艘大型的三层货船上缴朝廷的,传闻说到如今才只建出六艘。然而海州在去年年末又主动揽了修建高塔宝船的工事,为期半年后交。他们觉得山东一地的木材不够好,转而想去北方深山里运精良木材,本来无事。可这去的五艘刚刚建好的货运大船,没把木材拉回来倒好,这五艘船返航途中居然也遭遇了海难,只有一艘破败不堪返回,其余四艘全部葬於海底。」
俱泰笑了:「那这海难真是蹊跷,来的刚好,去的时候不出事儿,拉着木材回来的时候出事儿了。剩下的应该交工的大型货船,居然只剩下了五艘完整的和一艘破的,不单如此,因为木材没得到,宝船的修建都要延期!竟还有这等事情!工部怕是还不知道这件事儿呢吧!户部可没跟工部商量。管着度支,是可支配资产,半官营与官营的厂子的财务也有你们管一管,但贸然点这个头,再加上前头为这海州船厂做假账,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竹承语头一次感觉到作为俱泰对面的那个人,被他目光所视,被他句句所指的压迫力,只感觉心脏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好像只要一个口风不对,就会被他抓住弱点,打入泥潭里。
场上一下子静了,竹承语没有敢再看宋晏,她问过了裴六的意见,得了俱泰的保证,甚至连圣人也写了封短笺下来给她。四方保证下,这个危险的境地仍然让她胆寒。若是她被利用了,被放弃了?若是假戏真做,双方的脚踩下来让她担事?
她一瞬间脑子里划过许多想法,忽然听着身边几个户部的官员出列维护,连带着一些工部的官员也开了口,静一下后朝堂上立刻沸腾起来,有骂声也有讥笑,有辩驳也有力争。
是宋晏提前安排好了一部分官员来维护此事?他是不肯失去在户部的位置?
竹承语微微抬头,忽然远远的听见就在崔南邦开口和身边人议论两句之后,宋晏也开了口,声音还算响亮:「臣倒不觉得,这是户部一家能做主的事儿。」
面朝着她,侧对宋晏的俱泰,微微笑了一下,眼睛亮了。
她心里还满是不知何处落脚的担忧和惶恐,俱泰却彷佛露出一点几不可见的小得意,而远处宋晏却丝毫不在意,也气度从容的开口出列。
这会儿,已经不是她能介入的斗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