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从自己衣柜里一件小衣里头,拿出了半张细细卷好的纸条:「朝廷半壁是宋晏的朋友,你以为是他一个人能做成的事儿?宋家算不得什么大世家,五六年前也就跟你们竹家差不多水平,细查才发现他堂兄在山东新建的榷货务为官,他有一妹妹嫁到了江淮一带。江淮一带,原来裴家在叛军时期占过一段时间,别人查不出来,我却不难查。他妹妹嫁给了一位战后依附朝廷的巨贾。」
竹承语眼睛亮了亮:「这就对得起来了,钱尚书也说有不少巨贾妄图插手朝政。圣人当年说过不以言论处臣子死罪,意思就是为了表示宽容大度,此事他不会像以前对付世家那样轻易出手横扫,否则对慢慢建立起的官制无益。这事儿,还是要我们都把证据抓好,捅上去,圣人再做震怒的样子——」
她说着,正要伸出手去接裴六的纸条,裴六一低头就看见了她手腕上竟有一圈淤青。裴六这种老司机老江湖,猛地伸出手抓住她手腕,怒道:「这怎么回事儿?!」
竹承语吃痛缩了一下,刚要那袖子挡住,说没事儿,裴六直接上来就扯她领子:「姓竹的,我说让你应付着他的意思可不是这个!妈的,姓宋的什么玩意儿!你让我看一眼——」
她直接骑上来,就去扯竹承语的衣领,竹承语本来就心虚,哪里抵挡过发起脾气的裴六。裴六扯开里头的里衣,两手一僵:「他这是什么意思?你没扇他?」
竹承语以前身上还没有过这些痕迹,如今却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掐痕咬痕,手腕上一圈淤青,更是不知道用什么捆了还是手劲太大造成的。
竹承语脸都红透了,说是羞更像是急了,扯紧衣服道:「……是,是我跟他发生口角了,他在我面前喝醉了,胡说些俱泰的事情,我没忍住,跟他急了。他也发了脾气……无事了。」
她转过头去,还补充道:「我说错了话,以为他会怀疑我。却没想到,我跟他意见不合,他却反而更信任我了,若不是因为那次口角,我也拿不到这件事的把柄。」
裴六望了她一眼:「你真是咽得下这口气。」
竹承语垂下眼去:「我是必须咽下这口气。阿娘与我说,竹易弯不易折,今日要我怎么低头弯腰都可以。」
裴六叹气,从床边的架子上拿起了一个药箱,道:「在我面前就别挡了,我来给你抆点药吧。遇见这事儿,我可能先蹦哒起来了,我这个人总是图一时的快意恩仇,绝不服输,或许我遇见这种事不会像你这样,但我结局也永远不会跟你相同。这个药很好用的,你就当作吃了痛卖乖,这几日顺服一些吧。」
竹承语点头,却又轻声道:「但我感觉他就是想看我一副不服输、受辱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他又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些我觉得匪夷所思的话,一面却又这样待人……难道他就觉得我会感动?还是根本没有把我当成会自己选择自己思考的人?」
她寥寥几语,以裴六见过的世面,大抵也知道这宋晏私底下到底怎么对她了。
她刚要开口,就听见外面丫鬟一声惊呼,道:「将军,你你你怎么翻墙呀!你别,你快下来!」
竹承语忽然看着裴六身子一僵,她腾地一下站起来,连忙道:「你、你在这儿坐着!」
竹承语扶起衣领,就看着裴六想冲出去,又去照了镜子,拿了件披纱,才款款的极优雅的往外走。她还以为裴六难道也遇上了什么难缠的旧客,趴在窗边朝外看去。
一个男子轻轻松松从墙角跳下来,手里拎了乱七八糟的一堆笼子袋子,似乎还有一笼画眉。裴六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那男子笑了笑,把东西放在了廊下,离她两步远,搓了搓手:「我……我不能来么?」
竹承语以为裴六的性子,必然要开口呛人,却听她屏息半晌叹了气:「也不是不能来。只是今日没打算见你,你今儿先回去吧,明儿……我进洛阳城内寻你去。」
男子有些惊喜:「你要来找我?你知道我住在哪里?」
裴六噎了噎:「……你没与我说过。」
男子局促道:「今日已经很晚了,我要不住在这里,明日带你回城内?我骑马来的,马就在院后,明日可以骑马回洛阳。呃……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住你隔间也可以。」
竹承语越听越奇怪,裴六居然态度含混起来,难道也有裴六得罪不起的人?
那男子相貌也看起来并不是多好,衣服也是普通人家的骑装,难道是畏惧武力?竹承语有些坐不住了,她自诩在京内也算是高官,样貌名气也都算是俱佳,裴六帮了她那么多,她是不是也该去帮裴六挡一波。
裴六刚要头疼着怎么对付眼前的张富十,就听到背后的们吱呀开了,她还没回头,眼前张富十就跟让人在脑门上砸了一锤一样懵了,倒退半步望向门内。
竹承语衣裳刚刚裹好,腰带还松松垮垮,倚着门迷迷糊糊道:「绯玉,是谁来深夜拜访……」
裴六一回头,心叫完蛋。
竹丫头你平时演技不咋地,这时候为什么装的这么好!
张富十知道的官员并不多,然而眼前的竹承语却是听说过,对方面如冠玉,长身而立,但是那翩翩公子的样貌气度都能甩了他十条街去,显然刚刚屋内亮着灯是……
张富十当真是脸一下子白了。
他一瞬间喉头哽住,本来有好多的话想说,一瞬间全凝住了。
裴六想开口,却不知怎么解释,僵在了原地。
张富十几乎是怒极反笑了,拱拱手对裴六道:「呵,那是我抱歉,打扰了。」
裴六真想把还在撩头发的竹承语给塞进米缸里去,然而她的脾气又不是会急着去挽回去解释的那种人,她刚要开口,张富十却走出几步又猛地回过头来。
他好像想要做出无所谓,却又实在无法熟视无睹,指了指裴玉绯,道出几个字,又噎住:「你可真是——」
一瞬间裴玉绯脑子里涌出多少男人恼羞成怒能用来羞辱她的词。
什么放荡,什么缺爱,什么不知检点,她可听了多了去。张富十没跟别人似的把她当个露水情缘的爱人,这时候自然有千倍的怒火,他说出这种话,裴玉绯知道自己必定会难受,却也不意外。
然而张富十似乎永远也没法说出某些伤她的话来,指了指她,却又指了指自己,就跟知道自己卑微却没法改变似的,垂头道:「我早该知道的,是我要求太多,本来这事儿就是怪我。我走了。」
看着张富十一句话骂不出来,只能闷头快步往外走,她才觉得自己心里头被猛地敲了一下,快步追上去。张富十身高腿长,几步迈出院外,等她追到道馆门口,他都已经下了十几步台阶。
裴玉绯抓着门,想喊他,竟也不知道喊什么。
她也说过,张富十不过是来往男人之一,这事儿俩人可也都讲明白过,她也不会觉得自己可能会拴在张富十身上。他若是接受不了,这样是最好。
但她总想说点什么。
弯弯曲曲的台阶下去,只有几盏石灯亮着,两边黑漆漆的竹林把窄窄一条山道越夹越窄,她忽的开口道:「你的马呢!不要了么!」
远远的似乎张富十站住了脚,回头颇为委屈又赌气似的回了一声,顺着竹林飘上来:「我不要了!」
裴六呆呆的捏着湿漉漉的木门,忽然咬着帕子笑了:「臭男人,还想给自己留后路。」她往回奔去,进了院内道:「他的马呢,在后院墙外?」
丫鬟刚点头,就看着披着红纱的裴六奔出院外,丫鬟急道:「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裴六只留下了声音:「送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