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们身边带着的炸铁砾几乎都用光了,这吕公车几乎也没有多少兵器探出来了,几乎已经成了个失去战斗力的庞然大物,只留躯体挡道。此时此刻,无数的士兵才推动着冲车,开始撞击这架高车。它再结实也不可能比得过刚刚被他们冲开的城门,更何况此时头顶城墙上来的攻击锐减,他们也可以轻松的只对付眼前。
就在前线的魏军终於撞开这城门后,无数还在登云梯下的将士欢呼一声,朝城门涌来!
紧接着,那两侧切断官道的骑兵也完成了各自的使命,顺着城墙绕过来,他们将作为城内进攻的先锋,和步兵一起结束这场战役!
崔季明也在城墙上一阵鏖战,当她听到城墙下的城门被冲开的声音,似乎那些疯狂的鄂州士兵也绝望的失去了斗志,再加上西侧的城门也被攻破,一时间几乎是溃败。
崔季明却不敢看四周自己损失了多少,她甚至开始佩服起这位鄂州将军来了。
从床弩换巨石的反应力,从战略手段的更改和提前早有的戒备。
如果南周的主将都是这样的人物,那殷胥想要快攻南周的计画怕是难以实施了。
她陷入过以少胜多的鏖战,但那时候往往是自己对待强大的敌人拼一条生路。而当此刻,她成了强大的敌人,看着鄂州的士兵不少穿着多少年前的薄甲,用的兵器也有些参差不齐,甚至可能因为之前持续一年多的南周饥荒,他们一个个都面黄肌瘦却比谁都拚命——崔季明心中有种震撼和悲哀。这些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变革后终於强大起来的南周带来的福利的士兵,绝大多数都要他们并不真正关心的两国之争而死在这里了。
她也知道,让他们投降,结束这场战争——她要先去杀了这位鄂州主将了。
崔季明带着一队人马,率先朝箭楼而去。如果要是战线后指挥,那就只能会在这里了。
就在独孤臧和十几人一脚踹开箭楼一层的木门时,崔季明忽然喊道:「小心!」
十几人猛地抬起盾牌,一排密密麻麻的箭矢紮在了盾牌之上。她还没来得及下令,手下将士已经反应过来,趁着他们搭弓射箭的空隙直冲过去。
当崔季明晚一步冲入箭楼之中,只看见了一地的屍体,魏军正在从两侧的楼梯向上搜索,崔季明却只看着了一件深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倒在了那一排埋伏的弓箭手之后。头上还戴着黑色的巾冠,他的官服并不是曾经大邺的款式,更接近之前南朝的宽袖朝服,看来是南周立国后改制的结果。
他明显是个文臣,手上却也握着一把竹弓。
崔季明站在一层,望着他侧过脸倒下去的屍体,竟然一时想像不出来——他临死前是如何想的,他是如何选择了这样作为弓手射出最后一箭的。
独孤臧:「上头没有人了,这鄂州主将是跑了么?」
崔季明指了指那个地上躺着的文臣:「就是他。」
这还是崔季明在南周封锁后,第一次看到了长江对岸的那个新立的国家的面貌。
她以为南周不过分裂三年不到,应该还是一个样子,眼前的鄂州,显然也否决了她这个理所当然的想法。
城门四处被攻破,却不代表城内就可以被轻松击垮。
魏军遇到了相当强力的抵抗。南周的士兵和百姓,经历了之前几次残酷的内战,理所应当的认为城破了士兵都会被坑杀,百姓都会被屠戮,於是乎谁都不敢轻易投降,小队的魏军甚至遭到了百姓和民兵联手的回击。
后来还是张富十让人不断的在城内喊,说大邺不杀百姓,不杀俘虏,不抢夺任何百姓的粮食或财产。他们主动放弃攻击城内,让士兵将他们驱赶到中部的几个坊去,也不强攻,不停的往里投掷剩下的粮食。
再加上魏军军令极为严格,确实没有一个士兵劫掠百姓,於是百姓和剩余的鄂州士兵已经松动,他们投降也是冲早的事情。
而崔季明此刻正在靠近江岸的城门那里,看着剩余的将士正在清点人数,计算损耗。他们登上渡口的船只几乎都被投石所毁,士兵死亡率超过三成多,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就连崔季明的胳膊上和后背上也挂了彩。
雨渐渐停了,只剩水雾拍打着鄂州涂满鲜血的城墙,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让人估不出具体的时间。她摘下头盔,正在听董熙之给她报各项消息,对岸的沔州看见了他们在城墙上燃起的烟火,也会马上再派船队和补给而来。
崔季明踏在江边,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将士们,正从江水中将屍体拖出来,她听着听着,忽然似自嘲似悲凉的笑了一声:「我管这叫诺曼底登陆,还真是没差。咱们什么时候伤亡成这个样子过。三成是什么概念,咱们死了一万人啊!一万不是个数,就说一个人躺平了一尺的高度,堆起来都是一座山了啊……而且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咱们最早从山东带来的精兵,他们肯冲敢杀,怕是死了四成以上都说不定吧。」
董熙之垂下眼去:「这个还没有算出来。」
崔季明头发都被血和水糊成了一缕一缕,睫毛上都感觉挂着血渣,她低头本来想用江水洗一把脸,却只低头看见了红色的江水,不知道是谁的一只草鞋被水浪拍打着,到了她脚边来。
董熙之道:「您也受了伤,城内已经支起了营帐,您快去让郎中给您看看吧!」
崔季明应了一声,想弯腰随手捞起那只草鞋,却不料一蹲下去,没有再站起来。董熙之一低头,看着崔季明两个胳膊抱着脑袋,她虎口还在流血,手背上满是泥土,头拱在臂弯里,银甲上斑驳不堪的她就这样蹲在血红的江水中没有说话。
董熙之张了张口没有叫出声。
崔季明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回去吧,让我在这儿蹲一会儿。」
董熙之不放心,却也只能点了点头,往后推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回头,好似听见了崔季明的低到几乎不能称之为哭的哭声,但他更想相信,那是江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