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们也贪心,他们就是想不断的和朝廷军冲突,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
比如曾经随着家族衰落的郡望实权,比如能够自治一方的兵权管理权。
他们想得到的东西,大邺先给便是了。
朝廷可以以文书立了几项旧规矩。
比如这些割据的藩镇所有征收的赋税,不用说估计也会自己截留。不过就算在此之前,也都是只向朝廷缴纳一半,如此朝廷就不要。
而朝廷不会给各节度使提供一分钱的军饷,各州节度使有自行全权掌控内境生杀的大权。
还有些,比如不许称王称帝,不许子嗣继承节度使之位,不可随意派兵出境。一旦被发现,朝廷会立刻还击。
这一条,就是表明大邺没有任何想用这些藩镇的想法,打仗了也不用你们帮忙,你们只要出境了就把你当作敌人。想要靠帮朝廷捞军功,成为受到朝廷倚重的地方重臣,更加一步步合理化?这是想也别想的事情。
你只要混吃等死,什么也别想多干。
占据太原就有了马场,占据幽州避免它们和外敌勾连,占据汴州掌握着河道,除了莱、密、棣三州是产盐重地,大邺有了山东河北地区最有价值的几样东西。
而如今陇右道回归后,有西北十几地的产盐州县,少了这三州虽有损失,却也不会影响根本。
而当发现自己没法攻向长安尽享富贵时,那些骄兵,自然会把这个火气发到顶头上司的那几位节度使身上。听贺拔公讲过,自前朝,中原地区骄兵反杀将领,重新立主的事情就司空见惯。而崔季明记得直到历史上的宋朝,中原的兵都以冒进胆大而着称,显然如今也不会安生的。
「若能让他们内顺朝廷,封死几处藩镇的去路,就像是十几条蛊虫一时无法反噬原主,只得互相撕咬。一开始的就是会下士杀将,估摸着在头一年,就有一半的节度使死在下头人的手中。我认为,或许出士子也自诩高贵的中原几大世家,都会因为藩镇内和骄兵的斗争,而从云端掉落。真正掌权的,逐渐会变成地方领兵的豪强和小部分残留的世家。等到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可能会谋求合作,或可能会内斗不止,毕竟朝廷封死了对外的出路,他们只有这两种选择。」
若谋求合作,便从中破坏。
若内斗不止,便冷眼放任。
「可能过了两三年,甚至更长时间,山东河朔内部,蛊虫互相吞噬,仅剩下最强大的一两条,届时你手中也该有能养兵的财力,有足够的兵源,可以对他们出手了。由於藩镇的治理能力加上连年混战,实力很难再和朝廷相提并论,绞杀或释兵权,只看你的手段了。」
殷胥愣愣的望着信件。
她帮他在最难处理的事情上想好了对策。
陆双说她醒来就问过他,此信也就是她醒来没有多久就立刻写出来的么?
殷胥手扶在胸口,只觉得里头沉甸甸的。他不知道是该敬佩她,亦或是心疼她……
「至於南方的藩镇。提前占下蜀地绝对是最明智的做法。长江纵然是天险,却并不是无法攻克的。只是如今的大邺的水军名存实亡,留有的船只基本都是用於运送军粮。就以现在水师之力,很难攻下江南。甚至连攻下江宁、建康、苏州都是难事。」
「我不建议打,准确来说。我认为大邺如今的势力,对内境的哪一个方向开战,都是在内耗。甚少有一国只是因为战败而灭亡,根本原因都是财政无力,财政无力,再随意加上一两条变数,这才是绝大多数灭国的原因。我建议在巢湖、荆州两地屯水军,在长江沿岸设立大型的码头,扶持重镇或州县。」
殷胥就算是透过这些潦草歪扭的自己,也能感受到远在千里之外崔季明心中的冷静。
他若是将天下大小事务摆在心里,她便是对於大邺的各地兵力了如指掌。
贺拔庆元的言传身教,给了她旁人难及的开阔视野。
「以北攻南,马匹是最占优势的。我建议建造能够运送马匹的船只,能在登陆后迅速攻破各地,也能加快收复的速度。而对方能屯水军的位置,必定是太湖和鄱阳湖,不知道如今北机能够渗透到哪里,若如今开始安插细作至两湖周边,便可对对方水军的实力了如指掌。」
「我不知如今大邺水军的船只具体能到什么地步,若能够有更好的大船,从盐城渡海南下,绕行长江,攻取建康,两侧夹击,也是个很好的策略。只是建康也位於一江入海之地,若是船力不够,会无法逆水进入江口,就如同送命了,望三思。」
她说的很谨慎,或许是觉得他已经是皇帝,她的一条建议牵扯的势力太多,不敢妄言。
殷胥只觉得她几张纸,将四周看起来风声鹤唳的困难局势,说的实在透彻。天下一切都有机可乘,他也并非要硬磕,要赌上命重创他人。他不该过早的把自己放在拚死一搏的弱者位置,对方也有很多可以让他抓住的破绽。
她提供了几乎让他心头豁然开朗的分析。
殷胥心中忍不住感慨。就算是有一天崔季明说自己撒手不想管事,殷胥也不能放她去在家闲赋,他作为皇帝,缺不了崔季明这样的重臣。
他不能让她每日这样小心翼翼的,为了仕途甚至不得不假死,连姓氏都抛弃。
他或许不是万能的,但也能改变很多事情了。
殷胥翻过信的反面看去。
「其实我只想说,你不要在意外头对你的评价。作为从军中郎或者是臣子之一,我该提醒你什么是对的,该规劝你的行为,也像他们一样讲一堆道理。但作为……崔三,不论天下道义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道义、规劝,有的是那些无关紧要的外人会说给你,而我只想不论对错,甚至可以说盲目可笑的支持你。」
殷胥只感觉眼眶再度发烫。
「每个月,无论如何我都会给你送信去,你也带个北机的信物给我,好让我把信可以给你的人。但是怕是你的回信未必能收得到,毕竟未来一段时间,我要去很多地方。」
她顿了一行空白。
「阿九。如果能见你就好了,我真的很想你。」
三四张信纸,绝大半说的都与他们二人无关。
她只在最后,说了一两句心意。
她一向如此,不肯多说两句。
他也因这些话太少,恨不得将每个字装进匣内收藏。
殷胥的手指抚过那一行字,炭条的痕迹被抹在了他指尖,他好似能感受到上头炭条被烧制时的滚烫温度。
忍不住喃喃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