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耐冬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殷胥走下车。
他其实可以在这个没有那么多黄门,谁也不知道的马车内多待一会儿的,或许是因为他也觉得车夫在外头等的够久了吧,他一贯不对别人造成麻烦。
耐冬以为自己足够察言观色了,但如今他躬身随在殷胥身后走,实在没有勇气去看他面上的神色。
殷胥就跟挺不住脊梁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上哪里疼,弓着腰踏上台阶,耐冬要去扶他,他却甩开了手,摇摇摆摆的独自踏上甘露殿前的台阶,却不料才走到一半,便心神不宁一个趔趄摔倒在台阶上。
殷胥整个人趴伏在阶上,耐冬赶忙要去搀扶他,却看他一条胳膊垫在眼睛下,捂着嘴终於哭出了声。
耐冬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觉得作为御前黄门这样实在是不合格,却仍然挥手要其他惊慌失措要赶上来的黄门散开,坐在了一旁台阶上等。
殷胥简直是咬着衣袖低低的哭嚎,几近崩溃,声音没有一点往日里的样子。
耐冬听着他哭声中夹杂着低低的咒骂呢喃:「我不该回来,我就不该重新回来。就算之前,她也有活到二十六,我这算什么……改了天命,赔了她么……如此我宁愿不要!果然上天不会白白给我一次机会,总要收走一点什么——」
殷胥趴在台阶上哭着蜷起来,抬手一把拽掉了胸口的玉佛,竟朝台阶下扔去,耐冬可知道这是崔三给的,连忙追着它滚下台阶的路径去捡。
殷胥转过身来躺倒在台阶上,抬手宽袖遮着脸,道:「我早知道就不该问她要这个!她说……她说这玉佛是她阿公给她的,保她多年……这些年她经历过多少险境从未出过事情,结果我厚颜无耻讨来不过个把月……」
耐冬终於追上了那玉佛,幸而只是磨损了一点,并未摔碎,他连忙在衣摆上抆了抆,捏在手里走到殷胥身边,甘露殿华灯初上,他以袖掩面瘫坐在甘露殿前的台阶,喃喃道:「说什么小弩能护着她,她不过是说来的情话骗我,真要是上了战场,那种玩意儿哪里能护着她。她谎话太多……我总是信……」
他愈发语无伦次,身子无法控制的哆嗦着,似乎因为难受,另一只手死死压着胸口,压的整个身子朝前弓着:「前世好歹我们死在一道,或许还有幸遗骸躺在同一条河的河底,如今算什么……十七岁……她才十七岁!她应该还能战无不胜好多年啊!」
殷胥哆哆嗦嗦,额头上青筋几乎可见,他好似身上有着无法抑制的痛楚,那模样实在是要耐冬看着害怕。
殷胥却有太多话想说,纵然如今没人听进心里去:「是我总逼她,总问她愿不愿意帮我,要不要跟我走一条路——明明当年在弘文馆她就犹疑了,我还总是问、总是要她站在我这一边——」
他话音未落,猛地咬紧牙关,额上冷汗涔涔,痛楚不堪的捂着嘴叫了一声。
殷胥尽力想把那声痛呼压回嗓子眼内,只是实在忍不住了,他疼的彷佛针扎的劲儿终於过去,给了他片刻喘息的空间,却只感觉到掌心内一片湿热。
他抬起手来,望着掌心一片顺着指缝淌下去的暗红,呆了呆。
耐冬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连忙要扶他起身,朝着台阶下远远站着的宫人喊道:「请太医来!快去请太医来!」
殷胥摆了摆手,他望着掌心,苦笑了一下,忽然冷静了下来。
那种冷静来的太快太冰凉,他抬袖抆了抆脸,站直身子,恢复了往日的姿态,垂下眼道:「耐冬,你可信轮回?」
耐冬扶着他手肘,眼眶发红:「圣人——」
殷胥搓了搓手中的血迹,道:「我想信。我一直气,自己为什么要小她半岁,然而如今,我不知道要小她几岁。来世她又要将我当什么也不懂的傻子来看了,我又不得不跟在她身后追她的身影。」
他抬眼望向了远处的长安城,各个坊内仍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殷胥兀自道:「我之前跟她说,她死了,我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然而算是我也说过谎话,时至今日,过不下去也要过。」
今日接受不了她死,或许一个月也接受不了,但往后还有好几年的性命,这事儿会每天逼着他慢慢接受。
他说罢,拿衣摆抆净了手,转身朝台阶上走去。
耐冬连忙跟上:「圣人,让太医来看看吧,这不是小事。」
殷胥摇了摇头:「不怕,常有的事。安王与安王妃留宿在宫内了吧。」
耐冬点头:「毕竟安王妃是在宫内生产的,又有林太嫔照顾,宫中既无女眷,安王出入也是常事。」
他话说完,忽地意识到了些什么,惊愕的抬起头:「圣人……此事应三思啊!」
殷胥没有理他,对一旁黄门道:「纵然深夜打扰,也命人去安王宫中通知一声,我即刻便到。」
不过片刻,他坐在轿上到达了安王所住的宫中,原先修养伤时也住在这里。在轿上,他小心翼翼将沾着血迹的袖口往内卷了卷,让人不会一眼看到,揉了揉脸颊,期望自己不要在人前露出凄苦模样。
他下了轿,看了耐冬一眼:「我看起来怎么样?没有很怪吧。」
耐冬想说什么,却住了嘴摇头道:「没有。」
殷胥深吸一口气,他朝殿内走去,泽披着外衣,似乎刚刚被下人抬出来坐在外间的榻上,他看向殷胥,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
殷胥以为没人能看得出来,他低了低头:「无事。」
泽一向敏锐温和,他低声道:「你哭了?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可以与我说的。」
殷胥摇了摇头:「孩子怎么样?」
泽脸上这才浮现一丝笑意:「很好,他没病没灾的,这几天吃了睡睡了吃。阿琢本来总有精神的,估摸是被这孩子传染了,也开始整天抱着孩子吃饱了便打哈欠。」
殷胥尽力想在面上勾出两分笑意,道:「已经定了单字为博?好名字啊。」
泽道:「只是盼他日后能博学罢了。」
殷胥沉默了一下道:「泽,我决意立这孩子为储。」
泽愣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殷胥抬眼:「我之前也与你说过的,我不会娶妻。若我死后,本该由你继位,立此子为储最为合适。」
泽惊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你该立自己的孩子为储才是!我早早便离开长安了、我……」
殷胥却心意已决:「或许没来得及等到博长大,我指不定就先撒手人寰了。到时候你就理政监国,辅佐他到能独当一面的那一天吧。如今兄弟几人的境况,我只能托付你了。」
泽摇头:「你到底再说什么浑话!你才多大,往后还有多少年!就说什么撒手人寰的话!我知晓……我知晓崔三被杀一事,你受伤颇深,可也不必这样说!」
他从刁琢口中听说过殷胥与崔三一事,他也明白当时殷胥说不愿娶妻与崔三有关,如今从贺拔庆元被围剿后全军覆没的消息送到长安开始,他就开始有些……
殷胥道:「此与三郎无关。我早知道自己身子不好,没多少年性命。应下吧,我知道你现在也不贪这位置,走得近了你也该发现,这真是天下最吃力不讨好的活,没什么好贪的。往后估计要让你的孩子来吃这个苦,我也只能说抱歉。」
泽满面震惊。
殷胥起身:「几日后起诏便将此事定下。」
泽撑着桌案想起身,却因双腿无力落回了榻上,他急道:「胥,此事要三思!你该明白,废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若有一日你自己的孩子出生,大邺免不了又是动乱!」
殷胥回头:「我不可能会有孩子出生了。我做事更不会反悔。泽,你去歇下吧。」他说罢转身离开了殿内,快步朝外走去,屋内还传来泽的呼唤,他却闻所未闻,对耐冬道:「明日无朝会,一个半时辰后命兵部尚书、侍中、中书舍人进内宫书房议事。」
他想了想,又道:「命乞伏与莫天平入宫。」
耐冬连忙命下头人去办。
前头的宫人快步跑走,通知内书房的宫人把灯烛点亮。
他更了件干净的衣袍,坐在了内书房中,比莫天平先来一步的是乞伏,他立在殿内,看着殷胥莫测的神色,道:「圣人是有了什么打算?」
殷胥垂眼,在烛火飘摇的书房内道:「很多。不妨先从长安杀起。」
而远在千里之外,崔季明是清晨活活疼醒的。
她睁开眼来,只感觉到一道光打在脸上,身上几乎动弹不得,几处伤口简直就像是糊在盐巴里一样痛楚,眼前更是因太久没见过光而酸疼。
花了许久,她才看清眼前漏光的草棚,偏了偏头,她只感觉一个脑袋拱在她肩膀边,似乎还有……口水流到了她赤裸的肩上。
……赤裸?!
崔季明半天才从干疼的嗓子里憋出两个字:「卧槽?」
旁边那个小脑袋哆嗦了一下,惊醒过来,头发乱如鸡窝,嘴边还挂着口水,抬起脸来迷迷蒙蒙的要看她。
崔季明哑着嗓子道:「考兰,你大爷的……把口水抆抆,不是你嘴角的,是我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