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殷胥心里的伤心无力,此刻又点成了怒火,他竟回头朝崔季明吼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崔季明从来没见殷胥生气成这样过,也吓了一跳。
眼见着殷胥气得都要踹桌子了,崔季明捞住他,连忙道:「砸东西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要找准薄弱的部位,带着力道往地板上砸才行!」
殷胥哪里想到这个人居然还有闲心教他砸东西,他气的推了她一把:「不用你教!什么都不如你!你什么都会——」
崔季明此刻却又有点想笑,这后头一句话竟然又是吃醋啊。
殷胥看她居然想笑,真的恨不得掐死她:「你就笑吧!崔季明你就觉得这事儿大不了是不是!再使点小手段就能跟以前一样糊弄过去是不是!不可能!」
崔季明连忙拽住他,想要顺顺毛:「没有没有,这个问题很严峻,要不然我去外头雪地里跪着,你叫下人来打我二十鞭,我绝对不眨眼。」
听见她这嬉皮笑脸的话,殷胥就想揍她,他才抬起来拳头,却看着崔季明露出兴奋的神情,好似挨打就是此事能有转机一样。
如果崔季明是男子,殷胥这会儿把她闷浴盆里淹死的心都有了,可偏她能打架却还是女子——就算殷胥打不过,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对女人动手,气得一甩手,朝外走去:「不要跟我说话,我不会再理你了!你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崔季明就怕他转身要走,她从后面拖住他:「别——你打我也行啊!别不理我,要不然我死了算了!」
崔季明扎个马步拽住他,简直就像是黄河里的一尊铜牛,殷胥想走都走不动。
殷胥气的都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发疯似的拽她的手:「你放手!」
崔季明死皮赖脸抱住他的腿:「不我不放!你打我啊,你不打我我不放手——」
殷胥:……他想跟她闹翻脸一次都不成啊!
崔季明竟然还抬脸:「我现在就穿一件中单,你想对我怎样都行!干嘛要走!感受到了么?你感受到我的胸了么?」
殷胥看着她死死抱着他的腿,胸口正贴在他腿上,刚刚那衣服里掉出来的皮甲是用来干什么的显然不言而喻。
殷胥脸轰的一下就红了,气急败坏道:「崔季明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是装久了就忘了自己身份了么!你放手!」
他让她这样的不要脸,闹的都快忘了自己前一秒内心汹涌的悲伤了。
崔季明居然还往下扯了扯自己的衣领,眼见着一边衣领顺着肩膀滑下去,她也不去扶,抱着殷胥的腿坐在地上:「我要好好跟你说话你就走,我还有什么办法!」
殷胥一垂眼就看见了他曾经肖想过无数次的红痣,如同一个细小的血滴凝在她肩上似的,他连忙转过脸不敢去看她,愤恨道:「人要有点廉耻!你看看你这个样子!」
崔季明:「你要来跟我共浴的时候也没要廉耻啊,你都说要不见我了,那我能有什么办法!」
殷胥就是跟她置气,她越这样他越恼火,殷胥不说话,拖着被她死死抱住的这条腿,就要往外走。
崔季明被拖行在地毯上,嘴上还不停:「你这能怪我么!你都摸了我多少回你没摸出来啊!我也有暗示过你几次,我也没想到你这样傻啊!」
殷胥怒而转头:「这还都要怪我了么?!!」
崔季明昂起头:「我身上破绽还不够多么?你毫不怀疑,我根本都没有机会可说!你就从来没想过么?」
殷胥虽恼火,但他确实是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前世最后,崔季明亲吻他的时候,是不是还拿着他的手压在她胸口上……
以及她不止一次问他是不是喜欢男子,甚至说过假设她是女子会如何……
这么些年,崔季明是男子一事早已深入他的内心,纵然发现她骨骼并不健壮,发现她没有胡须没有喉结,他也从未往性别一事上去想过。
殷胥简直要恼羞成怒了,他拿起地上的软垫,兜头朝崔季明身上打去:「是我傻行了吧!一切都是我傻——我要是不傻,怎么可能看上你这种人!你就是个混账!再说——就、就你那个身材,我怎么猜得出来!」
软垫也不疼,崔季明却哎哟哎哟叫了几声,殷胥这句话戳到她一直在意的地方,也恼火道:「这还怪我身材不好了!我就这样怎么了!我要打仗要练武,这也不怪我啊!」
殷胥哪里想到她会说起这个,他对於以前「同是男子」的崔季明,还能拿出一些勇气,而如今身为女子的崔季明,他却更……
殷胥拿着软枕,一阵猛砸:「你放手!我现在不想跟你这种骗子说话!你压根没有——」
崔季明抬手抵挡,正放了手来,殷胥狠狠将软枕砸在她身上:「你根本就没有想过我!在你的以后计划里,也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
崔季明抬头就要辩解,殷胥却拔腿就走。
她连忙起身就要追过去,殷胥连鞋也没穿就光脚走到廊下,他回头想让旁人关上门,就看着崔季明穿着一件快散了的长中单就要追出来。
她还真把自己当男子了,从来就不介意被别人看到么?!
殷胥怒道:「崔季明!你看看你穿成什么样就要往外跑!滚回去!」
崔季明这才低头注意到,她往上扯了扯衣领,就看着殷胥合上了门。
崔季明凑过去,隔着一道门有些不明所以:「你这是要干嘛?」
殷胥正在让廊下伺候的黄门过来锁门。站在外头的一两人本来只是隐隐约约听到屋内在吵架,就看着今上穿着单衣光脚就跑到了落雪的回廊上,让人把传言中新宠的崔中郎给锁屋里。
哎呀这是要出大事啊,两个黄门连忙跑着回去要拿锁来。
殷胥抵着门道:「我不会让你再跟以前一样,出了点事就想着溜掉的!」
崔季明在门那边似乎无奈地笑了:「我没有要跑啊!那你要住到哪里去?」
殷胥恶狠狠道:「大兴宫这么大,总有我住的地方,用不着你管!」
崔季明:「你的鞋还在屋里呢,你忘了穿鞋了啊。」
殷胥:「说了用不着你管!」
不一会儿,那几个惊恐又兴奋的黄门低着头过来,帮登基第二日的圣人,将崔季明给锁在了屋内。
崔季明推了推门,还能推开一点门缝,她从里头露出一只眼,往外看着殷胥,道:「你这锁不住我的,我一会儿拿把椅子就能把门砸开了啊。」
殷胥光着脚站在廊外,冷声道:「你逃得出观云殿,逃得出大兴宫么?逃得出长安么?你跑到哪里我都把你抓回来的啊!」
崔季明沉默了一下,她从门缝里伸了一个指头,朝他勾了勾:「你过来,我跟你说一句话。」
殷胥下定决心绝对不能再服软,站在两步远的原地硬邦邦的道:「我不用过去,你说就是了!」
崔季明:「你真不凑过来听?」
殷胥转身:「你不说我就走了——」
崔季明看见他背影,急了,高声道:「我想说我不会跑的啊!我等着你啊!别忘了夜里来强奸我啊!」
殷胥一个趔趄,长廊下仅仅的两个黄门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怒而回头:「崔季明!你——」
崔季明拍了拍门:「我一定不反抗,全力配合啊!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你气完了你别忘了来啊!」
殷胥撂下一个「滚!」字,几乎是落荒而逃。
两个在今夜涨了见识的黄门也跟上几乎是拔腿就跑的殷胥,连忙拎着鞋要递给他穿上,殷胥跑出去几步,这才站在雪地里,穿上鞋子,又有黄门拿着大氅跑过来连忙给他披上。
一个不太长眼的连忙问道:「圣人今夜宿到何处去。」
这话问的好像是他今天还能去临幸后宫佳丽三千似的。
殷胥站在雪地里,觉得又丢脸又愤怒,又委屈……又茫然。大兴宫如此之大,他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本来的计划都泡汤,难道他要去随便找个宫室去睡觉么?
更何况这样,谁还可能睡得着……
殷胥垂手站了好一会儿,半晌才道:「这附近,可还有已经收拾好的宫室?」
那黄门连忙回答有。
大邺的宫室并没有一圈圈的院墙,只是一座座单独的建筑,偶有长廊相连。
让宫人赶紧点上暖炉收拾出来宫殿的大黄门也是有眼色,他脑子里可还记着崔中郎那句振聋发聩的话,连忙也找了个跟观云殿根本隔不了多远,甚至还有回廊连接的宫室,安顿圣人先宿下。
屋内有一股尘封的味儿,毕竟没有提前开窗通风过,也难免。
暖炉刚刚烧起来,屋内还有些冷,但床褥都是新换上的,连香也点上了,殷胥也不得不佩服他们做事的效率。
屏退了下人,他站在床边,裹着还沾有雪水的大氅,殷胥放任自己赌气般倒在床铺上,脸埋进枕头里。
他心里乱的甚至不知刚刚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殷胥随手抓了一个枕头,再拽着压到自己脑袋上来,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进没人看见的地方。
他一面恨透了崔季明,委屈的都能写出半间屋子的书简,来控诉她的所作所为。
他也恨自己,曾经做过如此多丢人的事情,在崔季明眼里一定就像个傻子一样!
他觉得自己太傻,或许前世就能够发现的,或许到了临死前崔季明也对他的木头脑袋无言以对了吧。
他又不得不重新来审视崔季明。
审视她的所作所为,审视他曾了解的她几十年。
殷胥承认,在他眼中,一个女人的极限大概就是薛菱那样了。深宫之中手握大权,已经能够向这个时代挑战了,而崔季明……
她看起来不像女子,与多年习武有很大的关系。崔家与贺拔家当年联姻,或许是有崔翕的野心,或许是为了应对行归於周,但本可以接过两家权力的子嗣中,却没有一个男子。他来不及去问崔季明为何选择成为男子,但听闻她七八岁便随着贺拔庆元出入军营,或许那时候就已经穿上男装了?
前世她打仗近十年,此生她才刚刚起步。
然而这一世他所见过的那些艰难的片段,再联想前世几封书信和艰难的格局,殷胥没法想她作为女子是如何撑下来的。
她从来都是偷偷摸摸洗澡么?受伤了会有人处理么?要是身体不适时候又该如何?
或许现在的崔季明不知道,但殷胥见过的。见过她因为常年骑马,为了缓解腰背的痛楚有时候会习惯跪趴着睡觉;见过她因为长途跋涉,布满冻疮也开始渐渐变形的双脚;更见过她后背上纵横的伤疤……
她自己选的路,要她没法活得像个女子。
那么前世又算如何……
什么纳妾、什么流连花丛都是她对外的传言吧,想到当年破败的将军府,想到她腿脚残疾后回到长安闭门不见旁人,想到她最后由下人驾着车带着简单几件行李,告老还乡回到建康去。
到二十六岁她依然孑然一身,以女子之身,成为了大邺最后一位站出来的主将。
同样的路,作为女子走来,她比旁人多吃了多少苦。
殷胥闷在枕中,又替她委屈,替她恨。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想的,一会儿替自己委屈,一会儿替她难受。他又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在心里这么快服软,为何要这么早就先考虑她的苦衷,就是因为他对她如此没骨气,才会有今天的局面,殷胥气的去捶枕头。
幸好此处无旁人,谁也瞧不见圣人满脸纠结的埋在枕头里,一会儿拧着滚来滚去,一会儿去砸枕头,爬起身来又落回床上。
殷胥两只手在脸上薅了一把,团起身子,拽过锦被盖在头顶,恨不得将那些复杂的情绪连同他自己一起缩起来。
他想了想,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崔季明。
但她刚刚说了那样的浑话,难道是认真的?!
他又觉得有了勇气,崔季明根本不可能把他怎样的,那些她说过的浑话,都是她的胡说八道!他或许该去寻她,反正崔季明此刻也怕他不原谅她吧,他说什么、做什么,她也会听话吧?
但……她是女子,二人又不是夫妻,他不该这么不守礼……
殷胥起身走到门前,又踱回床边,觉得自己应该正人君子一些。
一会儿又觉得对她这种人,正人君子就永远吃亏的份,再度鼓起勇气。
就在他来回纠结时,不远处的观云殿,崔季明都快等到了半夜还没见人来,微微推开一点门缝,看向那个唯一守着的黄门。
那黄门连忙凑过来:「崔中郎,有什么需要么?」
崔季明从门缝里往外看,道:「圣人去向何处了?」
黄门:「就在不远的殿内。」
崔季明:「他睡了?」
黄门:「这……奴不知晓。」他倒是主动请缨:「奴去偷偷看一眼。」
他说罢就朝旁边走了几步,似乎绕过观云殿的长廊,就能看见殷胥的宫室,黄门一会儿小跑回来报:「还亮着灯,似乎还没睡。」
崔季明盘腿坐在地上,她半天都没敢穿衣服,话都说那么明显了,殷胥难道这都能怂?
还是他不喜欢女人?
卧槽想起这个可能性,崔季明都要坐立难安了。
她会不会一作死,真的把他掰弯了。若她是男子,殷胥就每天削尖了脑袋想着怎么跟她挤上床,然而如今身份都暴露了,该看的都看完了,他是不是就一下子没性趣了?
他不会真的就想着被压吧!
崔季明一下子就恐慌起来了,完了完了,她感觉自己以前那么过分,真的要把殷胥给玩坏了。他难道就喜欢别人强硬一点?
崔季明咬着指甲,越想下去后背都出了冷汗,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坐着了,在这儿等到半夜指不定殷胥都不会来。
她越来越大的恐慌,已经逼的她没法再犹疑了,崔季明连忙跑回屋内,拿起自己的外衣,简单套在中单外头扣上腰带,拿起被殷胥扔在地上的横刀,走回主殿内。
那黄门还在说话:「崔中郎,你还在么?」
崔季明双手持刀,道:「你躲远一点,我要把门劈开。」
黄门吓了一跳:「崔中郎,使不得啊——圣人刚刚都气成那个样子了,你这不是——」你这不是找死么?
崔季明道:「我担着,大不了他把我弄死,我也不能让他真的弯了。妈的,就算是弯了老子也要给掰回来!」
黄门听不懂什么直的弯的,他吓得躲在了廊下的木柱后,就听着轰隆一响,崔季明一刀劈碎了门板,她又跟着踹了一脚,将门板整个踹碎,无用的铁锁在一旁怪可怜的晃荡了两下。她提刀就迈出门来,道:「人呢,带我去找他。」
黄门伸出头来,战战兢兢:「您还要去找圣人?!」
他这是在新上司面前第一天上岗,废了多少金子才蹭到御前的位置,崔中郎这是要他第一天就玩命啊!
他看着崔中郎手中明晃晃的刀,也不敢不答应,连忙爬出来,引着她往那边走去。绕过长廊,他远远的指了一下长长的回廊尽头那座亮灯的宫殿,然后就小跑着开溜了。
崔季明不去管他,光着脚大步朝那宫殿走去,连接两座宫殿的回廊上,也有几个黄门垂手而立,看见崔季明就像个杀神一样一身红梅白孔雀的艳袍,大步而来,惊得抬头连忙行礼,甚至都不敢拦。
崔季明就快走到了宫殿处,就看着那亮着灯的宫殿也打开了门,殷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从里头走出来。
他才走了两步,一抬眼看见崔季明,脸色冷了下来,好似刚刚在屋里纠结的那个人也不是他了,硬声道:「你还真的敢跑出来。」
崔季明朝他快步走出来,一把抓住他胳膊,就将他往屋里拽。
殷胥想甩手,却甩不开,他皱眉高声道:「放手!你倒是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