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入帐内最中央的地毯上,上头却不是崔季明之前看了六七年的老牛皮地图,她几乎看不清楚,却听到了贺拔庆元道:「这是根据一位游行西域的高僧绘制的地图而制出的新地图。端王殿下,你看这地图可感受到有何不同?」
殷胥正被眼前的「地图」震惊,却不料贺拔庆元突然发问。他早已做好了旁观的准备,代北军已然和殷姓有了裂痕,他来了凉州大营也不过是遭人白眼指点,却不料贺拔庆元好似是想要表现出和殷姓的某种「合作」「友好」的表象。
明明这样可能会让他在军中失去一部分人心,但为了大局考虑,仍然选择暂时将那部分不公吞下去,暂且将裂缝糊住,想先将眼前的仗打赢。
殷胥心中陡然对旁人给贺拔庆元的尊重有了实感。
殷邛彷佛总在给自己辩解:「我身处高位,这些猜忌与伤害,是我为了大业的难免。」
然而贺拔庆元却用行动在诉说:纵然身处高位,有些人也不会丧失了原则。
而崔季明就是被这样的人教育着长大,年纪轻轻也可抛掉情感去做正确的事情,纵然知道顶着天的滋味绝不好受,却仍然站了起来。
他心下有些感动,道:「尝闻光武帝『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未曾想到真的能见到如此雄伟的山川复刻在眼前。『虏在吾目中矣』说的便是如此罢!」
眼前正是一块巨大平整的深青色山石雕刻出来的「地图」,东西自西州至朔方,南北自兰州至乌兰巴托。山脉高低错落不同,其中崖口、山脊、全被极其精细的雕刻而出,大泽、蒲昌海均下凹后以漆料填充。再加上西域地面环境不同,对行军影响也极深,其中沙漠地域涂黄、植被为绿、石地为红,大风地区又以蓝漆标注风向,几乎事无钜细的展露在这中央的巨大石台上。
贺拔庆元笑道:「正是如此,虏皆於目中!据前方探子来报,颉利可汗病死,伺犴派两万精兵返回突厥牙帐,目前应该已经到达。伺犴如今按兵在居延海南,他为了饮马,自然将营帐排成狭长,在张掖河一侧。张掖河夹在突厥境内山脉与祁连山之间,位置虽不算太好,但他显然是也在提防自己的背后。」
归德大将军康迦卫道:「若颉利可汗已死,那小皇子贺逻鹘,必定想杀伺犴。只是他能驱使的人马只有各部。」
众位副将年纪都四十以上,他们与突厥打了半辈子仗,也算是了解极深,讨论道:「听闻贺逻鹘信任阿史那燕罗,之前从播仙攻下陇右道的南部的,正是阿史那燕罗。他年纪虽轻,但其父名声威震,对於各地相当有威慑力。」
康迦卫是九姓胡人,康乃是自康国入长安后归的汉姓,代北军中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将士都是沙陀、月氏、高车、突厥遗民,正是这样一批汉人瞧不上的「杂胡」,才真正了解陇右道至突厥不断变化的各族各部落状况。
康迦卫道:「阿史那燕罗毕竟是俟斤,他的领地在突厥东部,距离我们这里很远。在颉利可汗死后局势不定的情况下,他纵然打算为了贺逻鹘去攻打伺犴,也绝对会将自家的兵都留在封地。他怕是要带距离伺犴最近的拔塞干部与西域众部落来追击伺犴。」
贺拔庆元点头:「正是如此。虽实力不佳,也未必兵马齐全,可却胜在人数。端王以为如何?」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望向了殷胥,连后头遮着脸的崔季明都感觉到了某种压力。
贺拔庆元问殷胥,却也是因为他可听说过这位端王殿下帮殷邛推行「天下契约」一事,坊间关於他是薛菱亲生子的传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说他是早些年在三清殿装傻自保。而朝堂上群臣中似乎也因薛菱的授意,开始形成了端王的党派,再联想万花山一案的牵连,这位端王似乎又消息相当灵通……
若他当真是薛菱之子,在贺拔庆元眼中看来,端王才是被殷邛隐藏埋没的正统。
殷胥垂眼,却只是想顺着话题说,并不想发表什么真知灼见,道:「我却认为,形势看起来是伺犴背腹受敌,我们必能大胜。可贺逻鹘想要登可汗之位,必定也要四方安定,伺犴是威胁,大邺也是威胁。他何不看伺犴与大邺打的两败俱伤,再从中获利。」
从肃州赶来的夏将军,坐东第一个位置,则道:「可伺犴一旦从牙帐得了比悉齐的消息,怕是会直接离开疆域回牙帐。」夏将军接了殷胥的话,将他也拉入讨论之中。
康迦卫扫过贺拔庆元一眼,似乎对於端王的存在心有不满,却不想在贺拔庆元刚回来时候因为此事产生龃龉,只得道:「也未必,伺犴本就是颉利可汗病重之时出征,他完全可以让比悉齐动手,我觉得他虽不会与三州一线先交战——」
众人再度讨论起来。殷胥却没开口,他惊异於贺拔庆元与三州一线消息的灵通,这显然比长安城内快出不知多少步去。而且将领的经验也显得尤为重要,他们几人寥寥几语,或推测或凭见识分析,绝大部分都与殷胥艰难得到的消息一致。这种紮根在一片土地般的将领,才是真的能打胜仗的将士,而如今其中翘楚的尉冲一支已经几乎不在了。
他心中自有打算,听着这些将士的安排,显然贺拔庆元选择了要在正面战场率先出手,将伺犴部队击散后,派三分之一的兵力埋伏在伺犴后方,关注着突厥境内的动作。
贺拔庆元作为主帅,显然考虑的更多。去年冻灾后虽有税收与种植季度的改革,但第一批税收怕是今年未必能如预期收上来,军备在去年减少后怕是要再减一年,若不趁突厥马最肥时,将他们精兵最强壮的马匹抢来,怕是冬日里连凉州中军的精兵都分不到一人二马了。
而且代北军中显然心中有怨气,对於边关战士而言,或许唯一将这种对於朝廷的怨怒朝外宣泄出去的正当方法,便是迎头一场胜仗。若是贺拔公选择投机取巧的办法、或者是伺犴就在边境却按兵不动,或许在从去年入冬开始就经历突袭、冻灾、削减开支、将领被杀一系列恶事的凉州大营,就先内部炸开来。
殷胥对於打仗并无太多经验,崔季明也还是个没带过兵的少年,侧耳听得认真,他无人可问,也决定相信贺拔公的判断。
这场关於战役具体行进打法的讨论一直到了午后,殷胥是求知若渴般的跪坐在那里记住他们的策略,甚至站起身来和其他几位将军一并站在石台边。
旁听一群经验丰富的老将在争论,他学到的东西远远超出他自己的想像。本来计划中他想到的部分战役的策略,在这些人大胆细心的考虑面前,像是小孩儿的过家家。
殷胥前世登基后,边关连年战役,大型的会战甚至曾经在北部边关就能在三个重镇同时展开,他接收过如雪花般纷沓至来的军报,与三司使讨论过民户粮草运送成本与军力的比例,亲自计算过一座外军大营的军备支出细项。
他以为自己很了解了,然而身居高堂之上,与现在挤在汗臭的主帐内和其他将军争论则是两个世界。
崔季明心都痒痒,她去年春天的时候,还能坐在帐内随意插嘴,如今却偷鸡摸狗的压低帽檐,听他们手划过石台的沟壑山丘,讨论着伺犴这些年用兵的习惯,也总想问几句说几句。
在计划几处商定的差不多之后,这次商谈也就此结束,诸位将军退出去,崔季明也起身等着殷胥,却听到贺拔庆元道:「端王殿下,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