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2 / 2)

显然有人接收到了殷邛的眼色,裴敬羽站出了队列:「圣人,臣有事启奏!」

殷邛调整了一下坐姿:「讲。」

「臣要参且末北都尉贺拔罗,纵容手下千人於播仙镇北部烧杀抢掠,无恶不为!贺拔罗目中无人,勾结且末郡守裴森,在丝绸之路的南道上大肆抢劫沿路商队,甚至骚扰官驿信使,改动军情信报!」

裴敬羽浸淫官场多年,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奏本,连脸上的激动与义愤填膺都恰到好处。

「这是周边各郡联名上书的折子,还请圣人过目!」裴敬羽道。

如今升职成为正四品鸿胪寺卿的崔式,垂眼立在殿内,心下冷笑。崔季明归来后,就将此事与他说过,这封折子早在几个月前就送到了殷邛手里,这会儿却又从裴敬羽手里递上。殷邛免不了也要拿东北地区的府兵开刀,但为了能对南北各地的府兵出台更多的管束政策,他必须要在各地抓典型。

贺拔罗这个典型,还能对贺拔庆元有牵连,完美的就像是送到殷邛手里的刀。

只可惜现在陇右道已经被突厥兵入侵,拿不到太过有力的证据,但这么到手一把刀,殷邛不会不用。

崔式心下冷笑,果不其然看裴敬羽让赞者宣合川郡郡守上殿。陇右道每郡下县数大多都只有二、三,只是虚挂一个从四品外官的名,如今陇右道被突厥侵占,这位合川郡郡守逃入京,怕是早做了狗腿子。

崔式百无聊赖的垂下眼去,做一个闲的蛋疼的寺卿,听那位郡守大肆渲染贺拔罗的恶行,并将军报改动一事说的简直要撼动国之根本,就差把陇右道的覆灭都归结在贺拔罗一人头上了。

殷邛配合的做出大怒神色。

崔式心里却想,各地军府都尉以家世和财力为主要的选择依据,因此不少都是世家子弟掌管,光五姓家族就有不少宗亲在各地拥有府兵,在这个几乎不能养私兵的时代里,这些府兵就是分散在各地的各家私兵。

裴敬羽之所以愿意这样给殷邛当枪使,一是他权势日渐水涨船高,多次与崔夜用政见摩抆,二是裴家做世家的历史不如五姓,根基不稳,在外姓裴的都尉也几乎没有,这一招伤不到他自己。

但崔夜用也怕是不会站着看,贺拔罗的事情就是个爆发的点,他若是在此事上不赢,后头就会连连吃亏。崔式昨日想了许多,觉得这事儿怕是绕不开他那个本事滔天的大姑娘,果不其然听到了崔夜用开口。

崔夜用:「臣认为此事关切重大,或许合川郡守回了长安,对於陇右道如此轻易的沦丧於突厥之手,也想撇清一些什么责任。也是巧,圣人或许记得,贺拔庆元出使波斯之时,带走了老臣家中一位孩子。恰巧这孩子因受伤,留在了播仙镇,在突厥入侵时站在了播仙镇城墙的第一线,还见到了贺拔罗,恐怕对於状况,他更有所知。」

裴敬羽笑了:「说来崔相口中的这位知情者,还是贺拔罗的堂外甥。更况合川郡守在陇右道南侧任职八年,又有周边十几位郡守、县令的联名,崔相请一位有血缘关系的半大少年来对质,实在不合适吧。」

崔夜用并不在意:「听闻贺拔罗这两日也要到了长安,不如入城后将其立即控制,押入大牢。我认为若是贺拔罗犯下这等罪行,必定会趁乱逃窜西域,而不是回到长安。更何况我家那孩子不过十四五岁,相较於与切身利益相关的诸位郡守县令,他一个孩子没有胡说话的必要和本领,从长大就没见过贺拔罗,根本更谈不上血缘亲情。」

崔夜用显然并不在意贺拔罗的性命,为了关於府兵制改革的第一场前哨战,他必须要打赢。崔式倒是不担心崔季明会到人前来露脸,她双目不可见又遭「军法」处罚之事越多人知道,她处境越是安全。

只是贺拔罗……各方都未必会留他的性命了。

殷邛冷冷的望了崔夜用一眼,心里清楚,局虽与他有关,但他必须置身事外,道:「那我再等两日,崔相可好好问过你家的那位儿郎,御前说错了话,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崔夜用老神在在道:「这孩子心性单纯,不善言语,必定会如实还原。」

崔式腹诽了一下这个「心性单纯」,他这个当爹的都觉得脸红。殷邛看往日唇枪舌战、暗箭乱飞的朝堂上竟然一片和谐,站在裴敬羽这边的没有开口,站崔夜用这边的也不多说,彷佛谁都耐性颇佳的在等。

殷邛狭长的目划过垂首的群臣,竟觉得他日后其他的改革都会愈发困难。

「关於冻灾一事,臣有事启奏。」有人打破了这寂静。

紧接着关於冻灾的议题展开,各方又开始互相抨击,口诛笔伐,对於冻灾的处理方式各有看法。

殷邛静静的听着他们的争论,偶尔点评几句,冻灾一事已经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间,这会儿后头开始的便是相互推诿,他忽地开口:「太子前几日策论中,对於冻灾的后续,有些见解。泽。」

泽捏紧了手中的折子,有些强压下去的激动。他面上显示出一种少年人常有的矫情的淡定,一眼让人看穿却并不讨厌,他开口道:「儿臣在。」

「说说吧。」

泽声音有些微微的发抖,可他极快的压下去:「儿臣认为,应当直接利用这次机会,在冻灾严重地区推广神农院研发的新稻种。新稻种较於目前江南地区常用的稻种,产量约能提升三成,只要是愿意使用新稻种,并学习新的耕种方式的民户,便可以降低赋税。」

太子的发声使得吵闹的大殿有一下短暂的令人耳鸣的沉静。

立刻就有无数人反应过来,带着无数的问题卷席向了他。

泽有了一瞬间的惊慌,可他似乎做足了功课,一一应对:「邵舍人所说的赋税降低比例问题,我命算师推演后,认定对於耕种新稻种的民户削减三成赋税,基本能保持该地区的赋税总量不变……」

「对於王侍郎所问的稻麦复种制度,实际上是江南地区小范围内有推行过的一种增加年收次数的方法,至於说……在哪个地区更适合实行,我还未有过太详尽的调查。」泽有些窘迫的回答道。

殷胥站在原地轻轻垂下睫毛,仿若不闻。

他感受到一束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抬起眼来,对上了殷邛投来的目光。

殷邛眉梢轻轻动了一下,殷胥则表情如常的转脸看向泽。

泽所说的方向基本和殷胥之前所说的一致,只是他虽有框架,但细节并不完善。但对於一个十几岁的太子,能这样关心民生,殷邛也表现出了适时的赞扬。

不少神农院与户部官员也对於他的说法进行了一些完善补充,朝堂上开始一阵热烈的讨论,殷胥仿若事不关己,听着户部的说法,对於户部官员的行事风格与此事的可实施性也有了数。

殷邛也难得向其他几位皇子发问:「你们对太子的说法,可有什么想到能补充的么?」

修是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对於自己的不务正业终於有了点羞愧,红着脸摇了摇头。

兆则如同有备而来,虽然想法还有些幼稚,但显然也说了许多自己的见解。

柘城眼睛都直了,外人都能看出来他离睡着只有一线之隔,殷邛也给自己这个爹留点面子,绕过了这个睁眼睡觉的儿子,转眼看向殷胥。

殷胥轻轻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所述已经十分完备,儿臣想不出别的。」

殷邛也不再多问。

这一次小朝会又进行了一个多时辰,讨论了些京官与春闱的事情,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也散了朝。一群大臣着急忙活的出门上厕所,另一批则饿的两眼发昏,往各个部门的「机关食堂」赶去。

等五个少年并排从含元殿离开,修高兴的开口道:「哥你好厉害啊!你怎么想到的?哎我看你这几天老是挑灯夜战,都不跟我玩,原来在干这个啊!」

泽满面兴奋,笑道:「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每天就知道玩!几天前跟父亲讨论冻灾一事,他提到神农院的新稻种一直推广不良的事情,我就想到了能不能就趁着冻灾推广呢。只是神农院的那些老头子们,实在是倨傲的很,我叫人去问他们要些数据,他们都很敷衍。」

修道:「神农院,不就是种地的地方么?我听说他们自己在坊内开了一大片田,种了各种各样的奇怪东西。不过他们性格的确是都比较奇怪。」

兆忍不住道:「他们也可能是觉得太子殿下不懂农产的事情,听说父皇就在他们那里碰过几次钉子,这样没有作为又不圆滑的地方,怪不得遭到各方挤兑。」

泽似乎对刚刚直抒己见的感觉仍有几分恋恋不舍,手抚过折页本锦缎的皮面,道:「好不容易最近感觉到有了些方向,父亲也算是能跟我多讨论几句,我以后……要千万倍的努力才行。」

柘城挠了挠头,很老实的笑道:「泽是咱们当中,能见到父皇最多的了,得到的帮助自然也是最多的,唉,反正我读书是没救了。」

这话显然让泽很开心,他最近发了疯似的勤奋,殷胥自然也看在眼里。

一般有朝会的时候,殷胥都会直接去薛妃那里请安用饭,这次也不例外。

薛妃口味贪鲜,手底下的厨子也一个个出神入化,殷胥纵然不留恋吃食,也偶尔会有所期待。殷胥向来是不太爱言语,他默默低头吃饭,薛菱今日却开口道:「之前你因课业去了几次万春殿,这段时间怎么没去了?」

殷胥放下了筷子,答道:「父亲本对我也没有太多关注,或许是我令他失望了。」

薛菱笑:「是么?你的课业我也辅导了有有一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就不愿意与我说么?」

殷胥沉默。

薛菱这段时间对他算得上是倾囊相授,从时政到律法,她虽然说都不是研究太深,但涉猎极广。渊博的人也大多显得有趣,薛菱时常会用饭后的时间,与他探讨些宫内外的事情,她多有角度不同的见解,言语之间是一种能说服他人的自信与锋芒,他大抵也明白了为何殷邛一面偏好温柔的女人,一面又对薛妃念念不忘了。

「不愿说便罢。」薛菱对这个儿子向来没辙,她纵然知道消息,也不好逼问。

殷胥却还是开口:「我建议父皇,取消部曲制度,废除奴籍。」

薛菱瞪大了眼:「哈?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