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凉州大营哪一支先遭到的袭击?如今战况如何?」殷邛扶了一把身边的贾小手,一口气吸进了肚里,强压下去心惊肉跳,问道。
「自臣离开时,凉州遭到的袭击最重,状况绝不乐观,目前凉州一支的外军伤亡还未统计。」
「来者人数?」
「臣还不知中原地带的各部落合军,单三州的突厥,应当远在凉州大营驻守的人数之上!约有……十万!」
殷胥几乎是差点没站住,兆纵然心惊,远没到他那种地步,连忙扶了他一把。
突厥大军压境,前世有过许多次,他却深深记得前世临死那一次,这才是哪一年,怎么就会来了!
凉州大营共分凉州一处主营,肃州、凉州两处附营,正是因为凉州到玉门关的大邺国土呈细长一段,就是这如同脐带一样三州,连接着中原与西域,五万强军驻守,突厥打的便是咽喉!
崔季明!她还在西域——
不对,这季节西北已经开始下雪,根本不符合突厥人打仗的习惯,这种状况下他们打不赢的话,还有可能冻死士兵马匹,为什么非挑这个时候,难道就是因为贺拔庆元根本就已经往波斯去,远离了凉州大营?!
殷胥惊疑不定,却看着那前来报信之人,整个人昏倒在朝堂之上。
这跟前世差的太远了,内部几位兄弟选择了不同的母后认养也就罢了,竟然连境外的事情都牵扯的瞬息改变。若是早知道,他绝不会放崔季明出西域,找个无赖的法子也非要让她留在长安!
可哪有早知道。他自认自己能重生,就算是上天恩赐开眼,也指不定是给的黄粱一梦,可就算是神,也预测不到现在种种啊。
此时再没有必要在含元殿讨论,殷邛招朝内重臣匆匆赶往万春殿,五个殿下被这消息搞的分不清楚方向,一齐走出含元殿。
刚刚慢吞吞走来的殷胥,面上那点对什么都觉得无趣的样子再也不见,他甚至连那狐皮围脖和手套也不管,手炉扔给耐冬,带着一阵刮脸的风雪快步从含元殿侧边走下去,身上披风都给抖得有几分忧国患难的气势。
修刚要开口叫他,就看着冲下楼梯的殷胥跟一个冒冒失失的黄门撞了个满怀,那黄门健壮,竟还没将瘦长的殷胥给撞飞出去,连忙跪下来磕头,殷胥不爱理他,一甩袖大步便走了。
修路过的时候踹了那健壮的黄门一脚:「御前有你这么个莽撞的,没掉脑袋真是命好啊!快滚吧!」
殷胥这会儿是连骨子里都哆嗦起来了,突厥这次来的蹊跷,多半跟贺拔庆元不在境内有关,想抓住这个机会,却连累了个崔季明!
纵然是贺拔庆元战神威名,长了个三头六臂,此时距离他离开长安,有了将近三个月,他怎么也快到了波斯边境,和凉州大营隔了个十万八千里,呼风唤雨都浇不到突厥大军的头上去。
而且一旦三州一线尽失,陇右道那一片西域之地,就是捉鳖的瓮了。西头是国力渐弱阵营不明的波斯,南头是神仙也跨不过去的崑仑山脉,北侧东侧就只剩下虎视眈眈的突厥了。
想到贺拔庆元的盛名与南道各部落小国倒戈之快,突厥这个费尽全力的瓮怕是围的很值得。
他走出去一段,才抖着冻的指节发红的手指展开纸条,一张纸条半新不旧,四段贴成的一段,看起来实在足够小心,上头的消息也足够值得这样的小心。
「崔三停驻播仙,五郎君遁走西域。贺拔公路遇拦截,波斯遭西突厥入境。」
殷胥手指捏在字头「崔三」二字上,也不知道她停驻播仙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感觉那两个字儿都传出火烧火燎的滚烫来。
他不知道这是谁因为何等原因,在不过三十个字儿的方寸内,提到了她,但这会儿看见她的名字,好歹让他沉下那呼不出去的半口气。
他又深深扫了一眼纸条上那个从封号到名字都不敢提的代称,将纸条扔进随身的一个装了半瓶液体的小瓷瓶内,盖上瓶盖,轻轻摇晃,里头一阵滋滋啦啦的冒泡,殷胥不用打开再看,也知道纸条应当化成了一滩水。
这四句,背后的事儿太多了。
当天,殷胥招来了乞伏。
殷胥道:「播仙附近,你有耳目?」
落雪初融,纵然在射场,殷胥也冷的没有拉弓的力气,只端坐问道。
「确实。龙众联系到了曾经离开长安几年的徒弟,他在西域算是有些手段。他已经追踪到了昭王的踪迹,只是昭王搭上了慕容伏允,离开的太快,好似早有打算。他未能追上,但也不是没有方法引出昭王。」乞伏却捡了弓来,站在廊下低声道。
殷胥:「方法?」
「昭王与崔家三郎,似乎感情极深。而崔三郎也并不知道昭王的底细。若是崔三郎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昭王耳通目明,未必不会出来。」乞伏道:「我那徒弟已经找到了崔三郎,目前就在她身边,只等待时机合适,以崔三郎为饵引出昭王。」
殷胥被这巧合惊得一震:「你说有龙众的人,在她身边?」
「正是。」
殷胥冷静的看向乞伏:「那还请龙众护送她回长安,路上不要出半分差错。」
乞伏愣了一下:「什么?」
「突厥人攻凉州大营,局势混乱。昭王已遁,她连真相都不知,二人未必有什么感情。相较於赌这个可能性,对我而言,她的安危更重要。」殷胥道。
乞伏倒是不明白,殷胥跟崔三有什么情分了。
乞伏问道:「殿下,我们龙众一般是确定消息的来源才会告知您,有一条,我们几人还没商量出可能性,但还是要先给您提一句。慕容伏允看着早年与颉利可汗割裂,事实却未必真如此,这位昭王若是顺着慕容伏允去了别的地方,怕是……」
「而且崔三郎又有亲兵相护,未必真的有危险。我们说是要以她为饵,也不过是对外放出她的假消息。」
殷胥:「我怕的是你们的假消息,引来的不只是昭王。她是贺拔庆元的外孙,纵然不姓贺拔,却也有千万目光盯着!」
乞伏还要再开口,殷胥抬了抬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说昭王是放虎归山。
说此时不下手未必真的再有这样的机会。
说可能是昭王一手引出如今突厥的局势,日后或许会大乱。
可殷胥手里只有有限的资源,当抉择时,他必须将仅有的都给崔季明。
他并不盲目,此事思考来,不过是昭王有可能在突厥,成为大邺的一块心病,甚至致使局势变化,疆土也可能因为他的某些计谋而损失。
然而殷胥认为这个可能性造成的损失,他承受得起,这是一招错棋,却还不至於满盘皆输,他可以再步步为营。
可崔季明那端却是,她可能会因为前世没有的变故而死。这个可能性远比不过昭王是归山之虎的可能性,但崔季明一旦有意外,他承受不起。
这几乎不是一盘错棋,而是有人将棋盘都掀了。
实际以殷胥的性格而言,他前世都对江山群臣死过一次心了,到最后局面的时候,对天下,想的也只是「干我屁事」「爱咋咋地」「老子不干了」。
或许前世他死了,永王也稳了天下。
殷胥自认不是什么高瞻远瞩之人,大邺未必缺他这么一个人。
可到了崔季明这里却没有这种想法了。
管她一张破嘴多么气人,可天底下就她一个崔季明。
死了不能复生,瘸了不能再好,眼泪掉出来了便收不回去。
她不是那征战多年丢了可以再收复的江山。
殷胥抬头:「昭王一事,你命人监视。让你的徒弟,完好无损的将她送回来吧。」
乞伏面上有几分艰难,道:「臣不知殿下如此做的原因。」
殷胥:「情分。纵然你不知道这情分从何而来,但今日记住就好,不管原因,我有不能让她陷入危险的情分。」
乞伏俯身:「是。」
送信还要一段时间,他怕的是来不及。
而播仙的第一场大雪,比长安来得早一些,却比长安气势磅礡太多。
地广人也稀,崔季明若是在长安,也属於「没头脑」那派,对着天地间茫茫一片白饼子,恨不得下嘴去啃个七零八落,弄得一塌糊涂才心里舒服。
可现在不行,她强忍着窝在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