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卿在背后骂道:“这群王八蛋……”
马车轧着积雪离开了医馆,在雪地印上一层长长车辙印。
门外看热闹的人还未全然散去。
孙寡妇和宋嫂挤上前来,宋嫂拍拍陆瞳肩膀:“不就是个太府寺卿,凭什么狗眼看人低,陆姑娘莫怕,你年轻姑娘脸皮薄,不好开口,我这老婆子好说话。”
“是的呀,”孙寡妇也宽慰道:“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仗着有些家底,就以为自家儿子全天下人抢着要,也不瞧瞧咱们西街是缺俊男还是怎的。太府寺卿的少爷又怎么,被亲娘压成这样,一看就废了,还不及三郎英武!”
杜长卿没好气地往门口一站,将人往外推:“都说够了没有?这是医馆不是茶馆,走走走,别耽误我们生意!”
胡员外看着门口渐渐散去的人群,问陆瞳:“陆大夫真想春试?”
陆瞳点了点头。
老儒想了想:“我倒是有认识的人在医行……”
陆瞳神情一动:“胡老先生有办法?”
胡员外摆了摆手,道:“话不敢说满,不过陆大夫要真想参加,老夫可以尽力帮忙,不过……”他瞥向陆瞳身后,轻咳一声,“等陆大夫想好再说吧。天色不早,拙荆还在家中等我,老夫也该回去了。”
说完,对陆瞳拱一拱手,逃也似地离开医馆。
胡员外走了,陆瞳站在门口,一转身,对上的就是杜长卿质问的目光。
银筝和阿城站在墙角,大气也不敢出。
顿了顿,陆瞳绕过杜长卿,往里铺里走。杜长卿跟在她身后不依不饶:“说罢,你什么时候背着我找董麟的?”
目光之愤怒,语气之幽怨,活像是突然被戴了绿帽子的怨夫。
见陆瞳没答话,他又拔高声音,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偷偷找人参加今年春试?”
“因为我想进翰林医官院。”陆瞳道。
杜长卿一愣。
陆瞳回过身,对着他平静开口:“不是你说的么,格局大些,去赚那些富人的银子。我想了想,一直在西街坐馆,很难出人头地。待我进了翰林医官院,做了医官,服侍的都是达官贵人,若能救上一两个,或许就能飞黄腾达。”
这话说得很有几分薄情与冷酷。
“你唬鬼呢。”杜长卿轻蔑一笑,“为了出人头地进翰林医官院,你当我会信?”
他紧紧盯着陆瞳,一向惫懒的眸子显出几分锐利。
“说吧,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进翰林医官院?”
陆瞳沉默。
银筝笑着过来打圆场,“杜掌柜也知道,我家姑娘上京是要来找未婚夫的。”她胡乱编造几句,“我家姑娘的未婚夫,就在宫里当差。只有进宫才有机会嘛!”
杜长卿没理会她,仍死死盯着陆瞳,陆瞳平静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她道:“我……”
“算了!”杜长卿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眉眼间满是烦躁,“你我也就是掌柜和坐馆大夫的关系,你要找未婚夫还是飞黄腾达和本少爷有什么关系,我不想听!”
他一甩袖子,转身往外走,“一大早晦气得很,走了!”
阿城见他出了医馆门,忙看了陆瞳与银筝一眼,跟在背后追了上去,喊道:“东家等等我——”
银筝走到陆瞳身边,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担忧,“姑娘,杜掌柜这是生气了。”
陆瞳半垂下眼,没作声。
她年初开春来的盛京,刚到盛京就认识杜长卿,之后一直在西街仁心医馆坐馆。亲眼瞧着仁心医馆从一个潦倒破败的小医馆到如今已能维持各项开支。
人对共苦之人总添几分寻常没有的情谊。
何况杜长卿一直待她总有几分雏鸟情结。
她若真通过春试,仁心医馆没了坐馆大夫,对杜长卿来说,一时间又没了着落。就算找新的坐馆大夫来接替她的位置,但在杜长卿眼中,她此举与背叛无异。
所以他生气。
银筝问:“姑娘是铁了心想参加春试?”
良久,陆瞳轻轻“嗯”了一声。
太师府难以接近,密如铁桶,西街的小医馆,不足以提供能让她接近那些权贵的阶梯。
翰林医官院却不一样。
那些医官给朝中各官家施诊,户部、兵部、枢密院……总有轮到她接近对方的时候。只要能接近对方,她就能找到机会动手。
这是最直接的办法。
陆瞳抬手,指尖缓缓拂过心口,在那里,似乎有隐隐绰绰的遗痛从其中渐渐蔓延开来。
不能一直被动等下去。
她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
杜长卿一整日都没有回医馆。
太府寺卿带回的这个消息似乎令他这回是真动了怒,连阿城都不让回医馆带话了。
陆瞳和银筝忙完一日,医馆关门后,夜里开始下起雪。
小院中积雪渐厚,鞋踩在地上窸窣作响。檐下挂着的灯笼将雪地照成微红,银筝将阿城托她做好的橘灯摆在窗檐上。
做好的橘灯齐齐摆做一排,橘皮圆润,壳里添上膏油点上,在雪夜里一颗颗炯炯发亮,玉荷吐焰,金粒含晶,总算给冷寂冬夜添了几分生动。
陆瞳站在窗前,抬眼看向远处。
院中飞雪绵绵,朔风锋利,白絮从空中打着旋儿落下,一两片飘到屋中,还未落及指尖便化成露水一丛,烟消云散了。
陆瞳收回掌心。
银筝从门外进来,抖了抖身上雪粒,笑道:“京城雪真大,咱们苏南一年到头可难得见下次雪。记得上回苏南下雪,还是好多年前了。”
陆瞳也笑笑。
苏南地处南地,确实不怎么下雪。不过,落梅峰上不一样。山上地势高,一到冬日,漫山玉白,一夜过去,晨起推门只见白茫茫一片。
“不知道明日一早杜掌柜还来不来医馆。”银筝叹了口气,“希望他别赌气太久,过两日可是发月银的日子。”
陆瞳的笑容就淡下来。
其实她一开始找到仁心医馆坐馆,就没有想过要长久留在这里。不过是复仇路上一架桥梁,可以是仁心医馆,也可以是杏林堂,只要能到达目的地,哪一架桥并无区别。
却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她已在西街呆了太久,久到如今她乍然离开,杜长卿会赌气,阿城会惋惜。
人与人的缘分总是奇妙,不过有时候,羁绊是累赘。
而她不需要累赘。
银筝将窗户关上,陆瞳端起桌上油灯,准备去榻边,才一动身,忽闻外头有声音传来。
砰砰!
有人在敲医馆大门。
银筝一愣,与陆瞳对视一眼,神情逐渐紧张:“这么晚了,谁会突然过来?”
自打上一回孟惜颜派人刺杀陆瞳以后,银筝总是心有余悸。毕竟两个女子独住,虽有铺兵巡守街市,到底势单力薄。
“会不会是杜掌柜?”银筝揣测。
杜长卿白日一气之下跑了,莫不是这会儿想通,又或者是怎么也想不通,所以大半夜上医馆发疯?
陆瞳伸手,拿起梳妆台上一朵簪花,朝门口走去。
“我去看看。”
银筝下意识拽住她衣角,陆瞳对她摇头:“没事。”
二人小心走到医馆门前,敲门声陡然停住。银筝扬高声音,向着门外问:“谁啊?”
无人应声。
陆瞳顿了顿,一手攥紧掌心簪花,另一手将门拉开一条缝。
刹那间,寒风携卷雪粒扑了进来。
朔风飞舞,雪满长街。朱色房檐下一排彤色灯笼被风雪吹得晃晃悠悠,那一点微弱的暖色几乎也要被冻住。
门外无人,只有北风吹折树枝的轻响。
银筝往外看了一眼,疑惑道:“嗯,怎么没人?”
陆瞳眉头一蹙,反手将门重新关上。
外面没人,但方才的敲门声不是错觉……
她正想着,忽觉肩头被拍了一拍,身侧银筝惊叫出声,陆瞳心中一沉,想也没想,手中花簪毫不犹豫朝身后刺去!
“嘶——”的一声。
下一刻,手被人攥住,有人自背后按住她手臂,令她动弹不得。
“嘘——”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别动,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