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卫立刻道:「如今扬州已是陈寻主事。」
洛子商在脑海中迅速搜索了一圈这个名字,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却又说不上来,他皱起眉头道:「陈寻是谁?」
「原是姬夫人手下的客卿。」那侍卫立刻道,「与王平章搭上线后,不知道怎么的就和姬夫人热络起来,后来柳玉茹到了扬州,住入洛府,姬夫人与柳玉茹起了冲突,萧大人为此对姬夫人动了手,姬夫人愤怒之下召集王氏旧部,与王平章联手,刺杀了萧大人。」
「那东营的人呢?」
洛子商捏起了拳头,侍卫低声道:「王平章重金收买了军队里的人,给东营的人下了药,而后陈寻假借萧大人的令允许沈明令三万大军入扬州,沈明进来后,陈寻与王平章将我们的人几乎都抓了,之后陈寻杀了王平章,将不服他的人都送进军队,由沈明带去了豫州战场。」
「豫州?」
洛子商听到这个词,有些不可思议道:「你说沈明去了豫州?」
「是。」
侍卫立刻道:「带了扬州军队,一共八万人。」
洛子商觉得有些荒唐,他退了一步,想说什么,说不出,他手上无意识想比划些什么,最后却是红着眼说了句:「阿鸣怎么会死呢?」
没有人说话,洛子商猛地叱骂出声:「一个柳玉茹,怎么就能算计到他呢?!」
他的师弟,他比谁都了解。他自幼聪慧稳重,做事都多着几分心眼,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怎么会被一个柳玉茹算计了呢?
侍卫低着头,他压低了声,小声道:「柳玉茹说,顾锦是您的孩子。」
「她说他就信?!」洛子商怒骂出声,「他这么傻吗?!」
「萧大人身边人说,」那侍卫小心翼翼道,「那孩子的眼睛长得像您,而且,萧大人一直以为您喜欢柳夫人,就想着不管是真是假,帮您先把人留下来。」
听到这话,洛子商整个人都愣了。
侍卫继续道:「萧大人说,您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无论是什么手段,他都希望您有一个家。」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小愿望,这样少有的、甚至唯一一次柔软,就让他送了命。
洛子商茫茫然站着,他艰难转过头,看向扬州方向。
那一瞬间,他彷佛是看到很多年前,他刚刚到章家,他坐在马车上,孩子追在马车边上,艰难叫着他:「公子,洛公子,给点吃的吧?」
他撩起车帘,看见努力奔跑着少年。他面黄肌瘦,洛子商一样就看出来,再过不久,这个孩子就要死了。
他叫停了马车,然后走下去,他半蹲在萧鸣面前,笑着道:「我可以给你一个馒头,你给我什么呢?」
「命。」萧鸣抬起头,认真道,「你救我,我把命给你。」
他一直以为这是玩笑话。
他洛子商一个人走过这么多年,身边全是阴暗猜忌,若非有利可图,谁又会当真把命给他?
然而如今到此刻,他却才发现,竟当真有人这么傻。
萧鸣不是死在自己的愚蠢里,也不死在柳玉茹的计谋中,而是死在对他那份柔软和担忧里。凡是涉及到他的师兄,他便会化作一个孩子,失去防备和坚韧。
眼泪不自觉从洛子商眼里流下来,旁边人都有些诧异,洛子商浑然不觉,直到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那眼泪彷佛是岩浆一般,灼得他从手背开始,一路疼得抽搐。
他从未想过还会有这样的情绪,旁边鸣一担忧看着他,忍不住道:「大人……」
这一声「大人」让洛子商骤然清醒过来,鸣一斟酌着,安慰出声:「我等人走上这条路,便心中有了自己的归宿,大人不必太过伤感。萧大人在天有灵,必不愿见大人为了他乱了方寸。」
「放心吧……」洛子商听着鸣一的话,低哑道,「我不会乱了分寸的。扬州的事先不要传到陛下那边去,给阿鸣设一个灵堂,放在府邸里,也别让外人扰了。」
鸣一应了下来,吩咐人下去做了,而后鸣一上前去,扶着洛子商往宫内走去,不由得道:「大人,如今扬州被夺了,我们怎么办?」
扬州没了,他们让刘行知和大夏你死我活的意义,也就没了。
「怎么办?」
洛子商嘲讽笑开:「陈寻背后站着的是顾九思,这一次沈明正面对抗刘行知,只要顾九思这边支援不够及时,沈明那八万人马渣都不会剩,我们只需拖住东都的战线,让周高朗和范玉死斗,等刘行知杀了沈明赶过来,取了东都,杀了周高朗顾九思这批人,我们便是重臣。我当初与刘行知谈的,扬州本就要归顺刘行知,我替他拿下大夏,他与我结为异性兄弟,赠我扬州,封我为异姓王。那就依旧按照约定,且让他先拿下大夏,到时陈寻无兵无钱,刘行知再借我兵力,回头取回扬州,易如反掌。虽然不如我们一开始所想那样,能一举拿下天下,」洛子商抬手拂过玉栏,慢慢道,「但也并非走投无路。」
「大人英明。」
鸣一听到洛子商的法子,心中顿时放心了许多。
然而洛子商不见半点喜色,他继续吩咐着道:「你带一波杀手到黄河去,随时听刘行知的命令,只要他打到守南关,」洛子商冷下眼神,「便点燃之前我们放好的□□。」
「是。」
鸣一没有半分冲疑,立刻应下。洛子商抬眼看向远方。
「人死不能复生,」他喃喃出声,「我只能让顾九思和柳玉茹,去黄泉给阿鸣赔不是了。」
当天夜里,洛子商便得到了刘行知进攻边境、以及周高朗进攻东都的消息。洛子商将这消息报给了范玉,范玉看着消息,嘲讽了一声道:「怎么办?」
说着,他拿起了折子,抬眼看向洛子商:「周高朗也打过来了,刘行知也打过来了,周高朗又不愿意去豫州,你说怎么办?」
洛子商不说话,范玉抬手就将折子砸了过去,怒道:「说话啊!」
范玉身上带着酒气,如今他已经很少有不喝酒的时候了,洛子商当场跪了下去,恭敬道:「陛下,当下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范玉砸完了折子,觉得有些疲惫,他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姑娘,冷冷看着洛子商。洛子商恭敬道:「割让豫州。」
「割让了豫州,刘行知就不打了?」
「臣可以派人去议和。」
洛子商立刻出声,范玉想了想,点头道:「行,朕给你一道圣旨,豫州给就给了吧。」
说着,范玉有些担忧道:「周高朗那边……」
「他要到东都来,至少还要破十城,他们破十城之后,行军到东都,如今我们东都城内,驻有二十万军,周高朗一路打过来后,必定疲惫不堪,到时候我们再重兵埋伏,将他们一举拿下!」
「好。」范玉击掌,高兴道,「就这么办,近日你好吃好喝招待着三位将军,千万别怠慢了。」
「是。」
洛子商笑着应声,范玉想了想:「朕是不是也该接见一下他们?」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洛子商赶忙开口,范玉点点头,打着哈欠道:「那就这样吧。」
洛子商得了范玉的话,便下去安排了。
而这时候,顾九思领着望莱一起,化作商人进了东都。
「这城中最大的风月所『西风楼』便是江大人的产业,」顾九思和望莱穿着袍子,走在东都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此时灯火初上,望莱领着顾九思,朝着西风楼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江大人在东都暗桩、私产不计其数,如今他藏在东都,想找到他,便得去这里。」
顾九思应了一声,跟着望莱一起走到了西风楼,进楼之后,望莱同龟公打了招呼,说了一句:「东篱把酒黄昏后。」
龟公得了这话,抬眼看了望莱一眼,随后便道:「公子请随我来。」
说着,两人便跟着龟公一起到了后院,后院相比前院安静得多,顾九思和望莱一起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生着袅袅香烟,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浓郁得让人有些难受。顾九思还穿着斗篷,隐约见到内室珠帘后似是有个女人,她斜卧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根烟杆,衣衫滑落在肩头,露出白皙的大腿。
「东篱把酒黄昏后,」一个略有些低哑的女声响了起来,随后便顾九思便听见敲烟杆的声音,慢慢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望莱。」
「西凤,」望莱开口道,「主子呢?」
「你带着谁?」
被叫做西凤的女子将目光落到望莱身后的顾九思身上,顾九思隐在暗处,听得西凤问话,他将帽子拉下来,平静道:「顾九思。」
内室里的人吞云吐雾,她似是凝视了顾九思片刻,随后便听珠帘脆响,一个红衣女子从内间走了出来。
她生得极为貌美,发髻松松垮垮挽着,一双眼轻轻上挑,眼神不经意扫过,便似是会勾人一般,让人瞬间酥软了骨头。
顾九思神色清明,静静由她端详,片刻后,西凤轻轻一笑,转过身道:「随我来吧。」
说着,她领着他们走出门去,一路往着院子更深处走去,最后停在一间门口挂了两株桂花的房门前。她在门前轻敲了三下,不徐不缓,片刻后,房门便开了,西凤站在门口,恭敬道:「主子,望莱领着大公子回来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便听到了江河似是毫不意外的声音道:「进来吧,刚好聊到他们。」
西凤应了一声,便领着顾九思和望莱走了进去。一进门,顾九思便发现屋中坐满了人,江河穿着一身白衫,头发用玉带随意束着,坐在主位上,似是在和人说着什么。
顾九思看着江河,行了个礼道:「舅舅。」
「似是吃了不少苦。」江河笑起来,「你不是该跟着周高朗吗,怎么来东都了?」
「我有事要和您商量。」
顾九思看了一眼旁人,江河明白过来,点点头,同所有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得了江河的话,也没人停留,全都退了下去。
等退下去后,房间里只剩下顾九思和江河,江河拿了帕子,抆着手道:「我听闻周夫人和少夫人都死了。」
「是。」
「她们离开东都的时候,我试图救过,」江河笑了笑,「可惜,没成。」
「我也试过。」
「周家父子迁怒你?」江河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打量着顾九思,「然后把你赶出来了?」
「不,」顾九思摇摇头,随后他抬眼看向江河,认真道,「周高朗为了不给自己皇位留下后患,他许诺三军,入东都之后,劫掠三日。」
听到这话,江河豁然抬头,震惊道:「谁提的?」
「叶世安。」
这个名字让江河更加诧异,然而在短暂惊愣后,他笑了一声,随后似是觉得荒唐,抬手道:「叶清湛孤傲一世,常同我说,他家小辈之中,唯叶世安最为出众。要清湛九泉之下知道这孩子做出这事儿来,怕要爬上来劈了他。」
顾九思静默不言,江河撑着下巴,稍稍作想,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抬眼看向顾九思:「既然他们都决定劫掠东都了,你还来东都做什么?」
「正因他们要劫掠东都,我才得过来。」
江河挑挑眉:「周高朗是你旧主,你帮他当了皇帝,如今又要来挡他的路?」
「如今我已从周家骗了三万兵,由沈明带着去了豫州,又让玉茹去扬州,协助我的好友陈寻把控了扬州,而后从扬州调兵五万,奔赴豫州协助沈明。我答应沈明,一月内必定增援。故而如今局势就两条路,」顾九思没理会他,径直道,「第一条,我们领着八万兵马和扬州投靠刘行知,让刘行知一路打到东都来阻止周高朗。」
「不行。」江河果断否决,「刘行知这个人我过去有过接触,他贪图享乐,视天下为私产,若将天下交给他,与大荣又有什么区别?」
「那周高朗呢?」
顾九思抬眼看江河,江河想了想,犹豫着道:「周高朗是个政客。」
「但是,」江河抬眼看着顾九思,「他也并不是一个完全没有底线的政客。他理智,也有自己的梦想,可能手段非常,但比起刘行知,又好的太多。他们如今的决定,都是基於丧亲之痛下,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要有回旋余地,周高朗便是最好的人选。」
「会有余地。」
顾九思果断开口:「我们只要给出不让他劫掠东都的理由,便有余地。」
「你这么信他?」江河有些意外,顾九思走到沙盘面前,认真道,「我不是信他,我是信我的兄弟。」
「周大哥也好,世安也好,人难免有走错路的时候,我身为朋友,不能看着他们就这么错下去。我得在他们犯下大错前,让他们清醒过来。周高朗是不是明君我不知道,但是,周大哥会是,这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江河站在顾九思身后,他笑着看着面前的青年,眼里颇有了几分欣慰,顾九思想了想,慢慢道:「第一步,我们要让周高朗对军队有更好的把控权,就不能让东都乱起来,一旦这些将领攻打入东都,周高朗再想管住他们,就太难了。而且一旦武力入东都,便意味着范轩的人和周高朗的人开战,我怕战后再无余力支援沈明。」
「所以你要让东都内部瓦解,不战而降?」
「是,」顾九思点头,他拿了一个士兵,放在了宫城中,接着道,「第二步,我们要解决周高朗的后顾之忧,让他的皇位稳固,日后不会受那些士兵威胁,从而放下戒心。」
「你要如何让他的皇位稳固?」江河有些疑惑,顾九思平静道,「周高朗担心自己的将领反,是因为当初他骗将领范玉要杀他们,才让将领跟着他一起谋反,我们得把这件假的事,便成真的。我们得拿到一封真诛杀圣旨。」
江河点点头,顾九思接着道:「其次,周大人的皇位,应由范玉主动禅让。」
这话让江河沉下心来。如果说上一封圣旨能够伪造,那让范玉主动禅让,这又怎么可能?
但是江河向来并不会问要怎么做,只要有了这个目标,想办法就是了。他抬了抬手,示意继续,接着,顾九思又放了一个士兵,在东都街上:「第三步,我们要增加攻打东都的难度,让周高朗攻打东都,得不偿失。如此,才可能彻底让周高朗放弃攻打东都的计划。但为了保险起见,在此之前,还是尽量疏散东都百姓,让他们有序出行,在外避祸。」
江河静静听着,他思索着,顾九思说的都没错,但这些都是目的。
江河看向他:「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一步一步来,」顾九思脑子里思索着,慢慢道,「第一步,自然是要里间杨辉、韦达诚、司马南与范玉的关系,将他们拉到我们这边来。这三位将军我有所耳闻,杨辉好色,韦达诚贪财,司马南多疑,我们逐个下手,慢慢来。」
「你说得倒也不错,」江河点点头,却是道,「可他们三个人的弱点,大家都知道,你再想送钱送人,怕是没有多大用,洛子商怕是早已做了。」
「所以为什么我们要送呢?」
顾九思笑起来:「舅舅,你这里可有美貌女子,极善与男子周旋那种?」
「这自然是有的。」江河笑了,「西凤便是。」
顾九思点点头,随后道:「可与杨辉见过?」
「尚未。」
「我在宫中乐坊有几个人,」顾九思淡道,「安排一下,先送过去吧。」
「好。」
江河并没多问,径直应下。他想了想,笑起来道:「说起来,如今所有人都是咱们的敌人,刘行知、洛子商、周高朗……这些人有钱有权有兵有将,你说好端端的,我年纪大了,在这里负隅顽抗也就罢了,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我若不来,」顾九思抬眼看他,「你也好,先帝也好,秦楠也好,傅宝元也好,你们这么多人的一生,又算什么呢?」
这话让江河愣了,顾九思转过头去,看着外面的星空。
「舅舅,其实我相信,人是不会死的。」他双手拢在袖中,似乎夜空里有着谁,让他静静注视,「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在坚持那些人一生为之付出的事,还在继续走他们的路,信他们的信仰,那他们就永远活着。」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有过如你我一样的想法,如你我一样的努力,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做过什么,可是我知道,我活着一日,他们便活着一日。而日后,我也会一直活在这份传承里。」
「故而,」顾九思转头看着江河,「我心中无惧。」
江河没说话,好久后,他苦笑起来:「玉茹同意吗?」
听到这个名字,顾九思轻轻笑了。
「虽然她总说自己自私,说自己没有我这份豪情,可其实我知道,」顾九思眼里不由得有了几分温柔,「她与我一样。」
「此刻她应当在黄河,」他转头看向永州方向,低声呢喃,「同我一样,用尽全力在保护着能保护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