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密密麻麻,王树生站在最前方,带着他们犹如修罗地狱而来的厉鬼,隔着一道门,与他们阴阳相望。
门后是生,门外是死。
而柳玉茹朝着王树生微微一福,温和的语调道:「王公子。」
「顾夫人。」
王树生笑着回礼,随后道:「请吧。」
柳玉茹点点头,毫不犹豫踏过门槛,走了出去。
等她下了台阶,回过头去,看见府衙的门还没关,所有人都看着她,似乎她只要愿意回头,便能回去。柳玉茹轻轻一笑,却是道:「关门吧。」
「夫人!」
印红终於忍不住,嚎哭出声来,朝着柳玉茹就要奔过去,却被木南一把抓住,他控制住她,颤抖着身子,没有说话。
柳玉茹挥了挥手,再说了一遍:「关门吧。」
门缓缓关上,柳玉茹也回了头,转身看向城楼,同王树生道:「是要上城楼吗?」
「顾夫人似乎一点都不怕?」
王树生对柳玉茹的模样有些诧异,不由得询问出声来。柳玉茹在他的指引下上了马车,两人一同进了马车,柳玉茹淡道:「我怕什么?」
「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无非是拿我威胁顾九思,让他一步一步就范,最后被你所擒。」
「你觉得顾九思愿意用他的命换你的吗?」
王树生觉得有些意思,看着柳玉茹道:「我听闻你们感情很好。」
「你觉得会吗?」柳玉茹看着王树生,王树生笑起来,「你认为我是怎么想的呢?」
「你觉得不会。」柳玉茹肯定开口,王树生点头道,「所以我会怎么利用好你?反正你也威胁不了顾九思。」
「他不会用他的命换我的命,可我的死却能干扰他。你应当设置了很多弓箭手埋伏他,若你当着他的面杀了我,他必然会乱了心,然后你再动手。」
王树生有些笑不出来了,柳玉茹平静道:「你以为,我能想到,他想不到吗?」
「他比我聪明得多。」
「那又这么样?」王树生终於板了脸,「就算他知道,他就不会□□扰了?」
「王树生,」柳玉茹劝他,「你还有回头路。」
「我还有回头路?」王树生嘲讽出声,「你别为你那好夫君来当说客了。我干过这么多事儿,还刺杀他,如今还指挥军队困了县衙,你说我还有回头路?你倒是告诉我,顾九思会饶我不死?」
柳玉茹不说话了,王树生接着道:「他让沈明杀了我爹,如今又想杀了我,今日我就算取不了他的性命,至少我也要取了他家人的。我要让他就算活着,也一辈子活在愧疚里。你是为他死的。」
王树生一把捏住柳玉茹的下巴,狠道:「你要记得恨他,若不是他一定要修什么狗屁黄河,查什么案子,为什么百姓求公道,你就不会死了,知道吗?」
柳玉茹静静看着他,却是道:「我是被你杀的。」
她一双眼平静得令人害怕:「我若要恨,也是恨你。若要诅咒,也当诅咒你。」
王树生没说话了,他死死盯着她,许久后,他一把推开她,怒道:「疯婆子。」
两人一起到了城楼,如今已经接近清晨,天正是最黑的时候,王树生让人将柳玉茹绑了,挂在城楼上。
柳玉茹一直没说话,她没受过这样的苦,手被吊起来,感觉粗绳磨抆在她鲜嫩的皮肤上,她忍不住疼得哆嗦。
王树生笑起来:「终究是个女人。」
柳玉茹没有说话,她被绑好之后,就吊在城楼上,她不愿去多想了,就闭上眼睛,一直挂在高处。
天慢慢亮起来,周边鸟雀鸣叫,从山林中纷飞而起。
柳玉茹听见远方传来青年嘹亮的歌声,那声音熟悉又遥远,似乎是她那年生日,少年高歌欢唱。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柳玉茹慢慢睁开眼睛,就见远处青年红衣烈烈如火,金冠流光溢彩。
他一人一剑,身骑白马,脚踏晨光,从远处高歌而来。
秋风卷枯草带着他印金线纹路的衣角翻飞,他停在城楼下,仰头看她。
他一双眼带着笑,笑容遮掩了所有情绪。
所有人都看着他,他的目光却知凝在柳玉茹身上。
好久后,他终於开口,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说什么时,就听他大喊了一声。
「柳玉茹,我来救你了!」
柳玉茹骤然笑出来。
她一面笑,一面哭着。
所有的疼痛都不是疼痛,所有的苦难都不是苦难了。
王树生听顾九思说这话,顿时怒了,看着顾九思,大声道:「顾九思,你的人呢?!」
「我的人?」
顾九思挑眉看他,一手拉着马,一手将剑抗在肩上,回声道:「我不是在这儿吗?」
「你的兵马呢?!」
王树生立刻开口,他颇有些紧张,昨晚这么大阵仗,说顾九思只有一人,谁能信?
顾九思朝城里扬了扬下巴:「我的人在城里啊。」
「胡说八道!」
「你不信?」
顾九思挑眉:「那你就开城让我进去,你看看我的人,在不在城里?」
王树生没敢应声,顾九思继续道:「你们几家人,胆子倒是大得很,拿家丁伪装百姓,伪造暴/乱,刺杀钦差,围攻县衙,你们这是做什么?这是谋反!知道谋反是什么罪吗?诛九族的大罪,你们几个永州地头蛇,吃得起这个罪吗?」
「不过我大方得很,」顾九思大声道,「我只找王家麻烦,其他几家,趁着今日将功折罪,谋逆之罪,我可以求陛下网开一面,不做追究!」
「公子,」王贺听到这话,有些急了,「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
「再说你们这些永州百姓啊,是软骨头吗?被人欺负这么多年了,来个人帮你们出头,你们都不敢出头吗?不敢就罢了,那老子给钱啊,呐喊助威一千文,陪我动手的三千文,杀了人的一个人头十两白银,砍王树生的一百两……」
「顾九思!」王树生一把抓住柳玉茹的头发,将刀架在柳玉茹脖子上,「你还要不要她的命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安静下来,他看着柳玉茹痛苦的表情,目光落在她头上的发簪上。
「王树生,」顾九思声音冷静,「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要我的命给你父亲抵命,你放开她,我把命给你。」
这话让所有人都愣了,便是柳玉茹,也是震惊的。
她顿时疯狂挣紮起来,怒喝道:「你走!顾九思,你走!」
「闭嘴!」
王树生反应过来,他顿时乐了:「没想到顾大人还是个情种,那你拔了剑自刎就是。」
「你当我傻吗?」顾九思气笑了,「我自刎了,你不放人怎么办?」
「那你要怎样?」
「你把她放出来。」
「我放出来,你跑了怎么办?」
「你开城门,我入城去。」
顾九思立刻道:「你放她走,只要你让她出城走出射程之外,我便自尽。」
这话让王树生有些犹豫,王贺看了看,附到王树生耳边道:「我们在城内埋伏好了弓箭手,将他引进来就是了。」
王树生想了想,终於道:「那你扔下武器,白衣入城!」
白衣入城,那便是将他当罪犯看待,而且也容不下他穿任何防身的软甲了。
柳玉茹还想挣扎,却就看见顾九思什么都没说,他翻身下马,脱了外衣,卸下金冠,放下长剑,只穿了一身单衫,赤脚站在城门前,大声道:「开城门吧!」
见他卸下了所有武器,王树生终於将柳玉茹拉了上来,刚把绳子解开,柳玉茹便一把推开周边的人,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从城楼上跑了下去。
王树生也没让人拦她,柳玉茹一路跑得极快。她失了一贯的冷静,疯狂奔向楼下城门,她眼里含着眼泪,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受了天大的委屈,要去找那个能救她一辈子的人。
她一路狂奔,风呼啸而过,等她跑到城门后时,她整个人衣衫凌乱,发髻散开,看上去狼狈不堪。
她喘着粗气,看着城门一点点打开,先进来的是晨光,然后那个人在晨光之后,一点点显现出来。
他只穿着一身单衣,长发散披,赤足站在城门前,周边都是士兵,所有人都带盔持剑,神色严肃以待,唯独他,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彷佛是闲事踏青看花,对这些烦人的小事,都不甚在意。
柳玉茹喘着粗气,两人隔着三丈的距离,却是谁都没动。
顾九思静静打量着她,他的笑容慢慢散开,好久后,他朝她招了招手,声音带了几分哑。
「玉茹,」他说,「过来吧。」
柳玉茹毫不犹豫,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
也就是那一瞬间,地面隆隆颤动出声,王树生大喝:「放箭!」
而后便有千万只带火的羽箭从城外飞驰而来,周边羽箭朝着顾九思飞来,同时也有士兵在顾九思周边立起盾牌。
不过只是顷刻间,周边早已乱成一片,厮杀声,砍杀声,兵马声,周边兵荒马乱,烽火狼烟,晨光与血渲染了这个清晨,而他们两人什么都没想,旁若无人拥抱在一起,彷佛这世界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这些时日,我不在,你怕不怕?」
顾九思抱着她,彷佛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柳玉茹哽咽出声:「我不怕?」
「胆子这么大啊?」
顾九思轻笑。
柳玉茹抽噎着,抓着他的衣衫。
「我知道……」
她哭着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听到这话,顾九思抬起手,覆在她的头发上,他侧过脸,低头亲了亲她的面颊。
「玉茹真乖,」他声音温柔,然后他看着她哭花的面容,凝视着她,沙哑道,「我以后,再不会让你吃这样的苦了。」
「你当真是我的心肝啊。」
真的心肝。
稍稍碰着就疼,轻轻伤着就疼到绝望。
哪怕拿了命,都舍不得让这尘世脏她裙角半分的心肝宝贝。
这是他的妻子,柳玉茹。
哪怕在外强悍如斯,於他面前,却永远如娇花一般需要人捧在手心上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