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2 / 2)

秦楠东西收拾不下去了,他慢慢直起身来,转过头,看见停在门口的青年。

他如同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低低抽噎。

秦楠静静注视着他,好久后,他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方方帕,温和道:「莫哭了,你没错,你只是……」

说着,秦楠苦笑起来:「太年轻。」

「你和顾九思啊,都不知道这世上的人能坏到什么程度。你们不知道这永州上上下下有多少他们的人,不知道他们能在这地盘上呆这么久能有多少能耐。沈明,你尽力了。我以前……」

秦楠犹豫了片刻,终於还是笑道:「和宝元,也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宝元、还有好几个朋友,一同被调任到永州。」

秦楠说着,抬起头来,看向远方,神色带着怀念:「我们来的时候,都想着大干一场。二十年前,我们在永州一连办了上百位官员。」

沈明顿住了,他有些诧异,他根本无法想象,秦楠和傅宝元,居然也有这样的人生。

他獃獃看着秦楠,秦楠平静道:「我和宝元是官位最低的,所以能做的事也少,那时候我们有六个人,每天热血沸腾讨论,如何解决黄河水患,如何让永州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们不懂,一连办了上百名官员,后来六个人,被刺杀有之,被流放有之,还有一位,」秦楠苦笑,「在永州蒙冤,被剜去髌骨,他一路爬到了东都,击响了东都大理寺的大门。」

「然后呢?」沈明听得有些发愣,秦楠笑了笑,温和道,「然后他被大理寺的人扔了出来。那时候是冬天,东都那夜下了大雪,我找到他的时候,」秦楠顿了顿,而后他转过头去,声音带了哽咽,「屍体埋在雪里,已经彻底僵了。」

沈明没想了想:「那,还有一位呢?」

秦楠没说话,好久后,他低笑:「还有一位,被我和傅宝元联手检举,斩了。」

「你……」

沈明睁大了眼睛,秦楠扭头看着窗外,慢慢道:「当时我们知道我们已经被盯上了,如果不是拿他当投名状,我们三个人,一个都留不下来。」

「可他是你们兄弟……」

沈明喃喃出声,秦楠沙哑道:「他知道的。」

「我们以为他不知道,但送行的时候,他和我们说,他知道,也愿意。他只求一件事,我和傅宝元,这一辈子,得记得他为何而死。」

「我和宝元在永州,我们韬光养晦,我们准备了二十年,」秦楠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一辈子记得他们怎么死,哪怕我和宝元现在已经没了什么守护百姓、守天下黎民的心思,可是我和宝元,也会遵守自己的承诺。」

「证据我会留给你。」秦楠闭着眼,痛苦出声,「我会假意与他们合作,你让顾九思准备好,一旦他们准备宣判,永州必定大乱。他们是打算温水煮青蛙还是快刀斩乱麻,那是他们的决定。我只求一件事……」

「什么?」

「保住傅宝元。」秦楠回头看向沈明,神色认真,「我可以死,我的孩子已经安置好了,我母亲年岁也已经大了。可宝元不一样,他还有孩子,有家庭。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他们打算等顾九思和李玉昌斩了傅宝元后,让我站出来作证,说明他们错杀了傅宝元,到时候王思远估计会随便推几个人出来抵罪,然后以此罪名扳倒顾九思和李玉昌。我会假意与他们合作,证据留在你们这里,你们看准时机出手,我随时配合。」

「你家人呢?」

沈明愣愣开口:「不管了吗?」

「从我回来准备好做这件事开始,」秦楠平静道,「就已经管不了了。」

「只是说,」秦楠苦笑道,「得回来自己亲手做这个抉择,去面对这件事,有点太过残忍了。」

沈明没说话,秦楠推了他一把:「行了,别呆着了,去找顾九思商量吧。我不喜欢和这小子说话。」

沈明被他这么一推,獃獃往前走去。

外面下着小雨,雨声淅淅沥沥。

他脑海里回荡着许多话,他年少入世,学艺高门,他当过百姓、当过山匪、当过官员。

他的师父曾告诉他,江湖人,最重的便是承诺。

而秦楠也同他说,他和傅宝元,守一个承诺,一守就是一生。

君子一诺二十载,何妨生死慰故人。

他停在门口,脑海里闪过秦楠的母亲,那个女人温柔又慈祥,躺在病床时候,会和他说秦楠小的时候。

他想起秦楠过去,坐在竹屋里,认真绘着纸扇,陪伴着一座牌位,悠闲自在。

他要傅宝元活着,因为他没有傅宝元牵挂多。

而他沈明呢?

他这一生,父母早逝,又无兄弟姐妹,他一生唯一的牵挂……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姑娘,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手里沾着血,整个人警惕又惶恐。

他看着不由得笑了,直接道:「杀了人啊?」

姑娘不说话,他走到她面前,给了她一方白帕:「别慌。」

他低声说:「第一次都这样,坏人的血留在手上,是能洗干净的。」

姑娘愣了愣,她慢慢抬起头,诧异看着他。

「谢……」她沙哑出声,「谢谢……」

想到那一声谢谢,沈明忍不住笑了。

他唯一的牵挂,也算不上牵挂,到头来,其实也只是一声「谢谢」,如是而已。

没有他,那姑娘也能活得很好,他来去孑然一身,若这里有人最可以去死,应当是他沈明。

他忽的下了决定,平静道:「你别担心。」

秦楠有些诧异抬头,沈明背对着他,坚定又认真道:「老子说到做到。」

说完,他大步跨了出去,秦楠有些茫然,而沈明冲到马厩,拉了一匹马,便打马冲了出去。

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落下来,柳玉茹打着伞回府,她才到门口,就看见沈明冲了出去。柳玉茹不由得有些疑惑道:「这个点了,还这么急出去做什么?」

「是呢,」印红也不解道,「叶小姐的信才来,都来不及给他了。」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温和道:「终归会回来的。」

而沈明打着马,他在风雨里,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不一样的勇气。

因不知山中有老虎而大声叫嚷的人叫无知,若明知山有虎,却因信仰执意前行的人,方才叫勇敢。

他只是突然有点遗憾。

他很想再去见一次叶韵,说两句话,见她笑一笑。

他想他该同叶韵说的。

我第一次见你呀,就觉得你好看极了。

仰头对我说谢谢的那一瞬间,我就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