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雨容下意识地看了李晔一眼,不会被他看出什么来了吧?但见李晔像只是随口提起,又松了口气。其实她也只是猜测,阿兄的心思藏得那么深,谁能看得出来。
而在离此处不远的一家酒楼,二楼的雅座已经全满,楼下还有人排着长龙,等待位置。这里能清楚地看到街上的驱傩队伍,很多富贵人家不愿抛头露面,就在这里观看。
居中的雅座,内里布置奢华,地上铺着绒毯,家具是黄梨木所制。舒王和舒王妃在榻上相对而坐,中间的食案上摆着十几种茶点果脯,没有重样。舒王兀自饮茶,时不时看一眼街上,其实黑漆漆的,看不太清楚,只知道十分热闹。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进宫过除夕,而是在街边看驱傩。
宫里那些都不是他的亲人。他永远记得,自己是昭靖太子的儿子,本该是他的父亲做皇帝。他的皇祖母贵为皇后,而当今天子的母亲,原本不过是个小小的昭仪。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拿回属於自己的东西。
屋中很安静,与外面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舒王问道:“楚湘馆重新开张了么?”
舒王妃连忙回道:“大概在正月能够重开。上次的事情,对楚湘馆的打击不小,还折了几个眼线,得重新找人手。”
“还不是你跟曾应贤无用?何时被人安插了内应都不知道,差点丢了京兆尹的位置,需本王亲自出马。”舒王看她一眼,“我早说过,你的格局要放大点。有工夫对付崔清念,还不如做些正事,少给本王惹麻烦。”
舒王妃冷汗直冒,手在袖中握紧,低头应是:“妾身也只是想帮大王,不敢存有私心。”
“南诏的事暂且放一放。圣人的身体越发不好,我要尽快把河朔三镇的十万兵力收回来,以谋大事。”
这时,齐越在外面敲门,得到他应允后才进来,行礼道:“大王,广陵王在楼下求见。”
舒王有点意外:“呵,这位倒是稀客。他怎知本王在此处?”
齐越摇了摇头:“属下不知。那就让他回去?”
舒王抬手道:“既然来了,倒不妨听听他要说什么。你先回避下吧。”这最后一句,是对着舒王妃说的。他骨子里很传统,不喜欢女人抛头露面,认为那是伤风败俗。
舒王妃从榻上起身,走到一座屏风后面坐着。这里是光线的死角,从外面看不出有人。
齐越退出去,不过一会儿广陵王就进了雅座。他向舒王行礼,舒王抬手请他坐下。
桌上留着两个茶碗,还有淡淡的脂粉香气。
李淳笑道:“小侄在宫中聆听圣人教诲,一打听才知皇叔占了个好位置看热闹,连忙赶来了。没打扰到皇叔吧?”
舒王命人进来给他添茶水,重新换了茶碗:“怎会?我怕太后和圣人唠叨,赶紧躲出来了,正愁没有个伴。”
两个人说话十分客套,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肯定以为这叔侄俩的关系还不错,谁能想到暗地里斗得死去活来。他们为了皇室尊严,还是留给对方必要的体面。
“我今日来,主要是想跟皇叔说河朔三镇的事。三镇雄踞,自署官吏,截留赋税,始终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每年需陈兵十万於河中地区威慑,方能保他们不踏入关西半步。但这十万兵士的军饷,又对国库造成了巨大的负担,其它藩镇的叛乱,也无力压制。所以小侄愿与皇叔■力同心,收归三镇。”李淳诚恳地说道。
舒王听他说罢,只是笑道:“广陵王这话严重了。河朔三镇雄踞数十年,早已成气候,要除掉他们谈何容易?光靠你我之力,怕是动不了他们。”
李淳看着他:“皇叔是担心收归三镇以后,我会跟您抢兵权?我可以保证,绝不动那十万人。”
舒王一时没有说话,目光落在李淳身上,带着审视。李淳来找他合作,他很意外。李淳不要兵权,他更是意外。若不要兵权,他吃力不讨好地对付河朔三镇,有何用处?
这恐怕又是那个玉衡在背后出的主意,别有居心。不过他本来就打算对付河朔三镇了,这小子不添乱,也是好事。
“皇叔不用着急答覆我,等您考虑清楚了,派人来通知小侄一声便是。”李淳要起身告辞,舒王却拉着他的手臂,要他坐下:“今夜会有一场好戏,你不坐下来看看么?”
李淳疑惑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却只放在街上的驱傩队伍里,笑而不语。
嘉柔和崔雨容在前面走着,有说有笑。李晔被嘉柔冷落,只能跟云松一起走。云松难得看到郎君这副委屈的模样,便说道:“是您自己答应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晔看了他一眼:“你跟玉壶学的?越发没大没小。”
云松连忙低头:“小的失言。”
李晔也没有真的生气。他跟嘉柔一样,对下人一向宽厚。只是他心情不好,云松恰好撞上来了。
他们经过一个卖银饰的摊子,摊子上的东西并不多。守摊子的是个老妪,似乎双目失明。她听到脚步声,说道:“请客官随便看看吧,都是我儿子精心打造的,童叟无欺。”
嘉柔停下来,问道:“你的儿子怎么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卖东西?”
老妪伤心地说:“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我眼睛看不见,他又生病了,没钱买药。老身没办法,只能趁着除夕夜出来摆摊,看能不能赚点药钱。”
嘉柔动了恻隐之心,把身上的钱袋递给那个老妪:“这里的东西我都买下了,这些钱应该够给您的儿子治病了。”
老妪三两下将摊上的东西用小布包了,塞给嘉柔,说道:“您真是菩萨心肠!老天会保佑您的。”
“你快回去吧。”嘉柔说道,抱着东西继续往前走了。
李晔在后面看着,欲言又止。这个老妪明显是装出来的,动作那么熟练,哪里像是失明。果然嘉柔前脚刚走,她就麻利地揣着钱袋溜了。崔雨容说道:“嘉柔,你怎么把钱都给她了,万一她装可怜骗你呢?”
“那有什么关系?她年纪大了,坐在寒风萧瑟的街头,应该是遇到了难处。这些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如果能帮到她,给她又有何妨?”
崔雨容笑了笑,一时也找不到话来反驳。大概南诏民风淳朴,而他们这些长在长安城高门大户里的孩子,早就变得麻木不仁了。
这时,她们身后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一队上百人的金吾卫忽然涌到了街上,封锁了街头巷尾。然后神策军也到场,四处抓人。百姓奔走逃散,原本热闹的街道,一下子变得十分混乱。
李晔把两个姑娘带到相对安全的地方。他不禁疑惑,究竟发生了何事,居然将金吾卫和神策军两边都惊动了。
嘉柔看到田德成从面前跑过去,连忙叫住他:“田中候!”
田德成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侧头看到是嘉柔在路边,跟身后的士兵吩咐了两句,走过来:“你们怎么在这里?”
嘉柔问道:“这是怎么了?兴师动众的。”
田德成压低声音:“今夜驱傩的队伍进宫以后,忽然冒出刺客行刺圣人。圣人吓得不轻禁军当场抓到几个,他们却立刻咬舌自尽。还逃了两个,正在全城搜捕。”
崔雨容捂住嘴巴:“什么人胆子这么大,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圣人?”
“还不知道。那些人武艺高超,不像是散兵游勇,倒像是训练有素的牙兵或者内卫。今夜这街上乱得很,你们赶紧回去吧。”田德成说完,也不敢再耽搁,回到队伍里去了。
李晔低头思索,除夕夜虽然驱傩的队伍可以进宫,但宫中的戒备也比往日更加森严。这个时候动手行刺,绝对没有胜算。既然不是为了成功,便是障眼法,或想嫁祸。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嘉柔拉了拉李晔的袖子:“郎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送表姐回家。”
李晔点头,护着她们上了马车。可是金吾卫拦道,要一辆辆马车检查,街上便排起了长龙。崔雨容有些不安地握着嘉柔的手,嘉柔安慰她:“没事的,只是例行检查而已。”
李晔一直坐在旁边在想事情,直到外面云松说:“这不是内卫长吗?您怎么在这里?”
“广陵王和舒王在附近喝茶,刚好也被困住了。郎君在车上吗?”凤箫问道。
李晔掀开帘子,看到凤箫的眼神,便知道他有话要说,回头对嘉柔说道:“你们在车上等着,不要乱动,我去跟广陵王和舒王打个招呼就回来。”
李晔选择在这个时候去,应该是有要紧的事。嘉柔点头道:“你去吧,自己小心。”
李晔下了马车,并没有走远,只是跟凤箫到街边无人的地方。凤箫这才说:“郎君,圣人遇刺的事情您应该知道了。刚刚传来消息,从其中一个刺客身上,发现了肩胛处纹着一个模糊的印记。经辨认,应是成德节度使王家的家徽。”
成德是河朔三镇中的一个,治地在幽州。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的亲弟王承元正在长安城为质。
果然,凤箫下一句就说道:“鸿胪寺中的王承元,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