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一殿君臣不欢而散,萧统下朝前用能剜人的目光狠狠瞪了太子萧统一眼,这才拂袖而去。
皇帝离开了,太子萧统却仍然立在殿中,面色苍白,整个人好似魂游天外。
“太子殿下,您不该在这样的场合,用这样的语气劝谏陛下的。”
谢举本来该回尚书省去,可见到太子这个样子实在可怜,忍不住留下来攀谈了几句。
“您和臣等不同,你是陛下的儿子,有些话,可以私下里劝说陛下,而不是当众拂陛下的面子。东宫这几年行事原本就有些强势,何况陛下想要北伐的原因您又不是不知道,这时候你出声反对,怎能让陛下不多想?”
谢举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东宫舍人,也算是看着太子萧统长大的,不愿萧统与皇帝渐行渐远,只能尝试着让他自己醒悟。
谁料谢举一说起“北伐的原因”,萧统原本苍白的脸色突然又青又红,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愤怒,竟脱口而出道:
“为了一人而弃天下人的安危於不顾,难道不是不智吗?今日就算是我在洛阳,我也会劝谏父皇不要北伐,而是趁机休养生息壮大自己,他日何愁没有北伐之时?!”
激动之下,萧统的声音稍大了一些,引起不少还没离开的官员侧目,萧统说完之后也有些后悔,只能倔强地看着谢举。
梁国最上层的这些官员门阀其实都知道萧综这个“遗腹子”是怎么回事,私底下也不是没有嗟叹过东宫的狠辣和萧综的倒楣,甚至因为他自污身份保护故国的决定而对他十分同情,这些态度在平日里和太子一系官员交往时,不免就会带出几分来。
萧统从小以“君子”的操守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对百姓爱护对官员宽厚,活了几十年怕是也没有像如此这般做过一件“亏心事”。
他以“高德”自居,却有了“残害手足”的事实,内心的痛苦和执拗可想而知,如果按佛家的说法,他现在已经“入了魔”了。
谢举知道劝说无用了,也只能叹息一声,对萧统微微躬了躬身子,先行告退。
散了朝后,萧衍却久久无法平静,脑子里不停回想着朝上的百官在太子反对后态度大变的情景。
在此之前,朝中大臣们只是建议再等一等,可太子一出声反对,情况顿时便起了变化,就连他也没办法再坚持己见。
他这个做父亲的一心是为了救回儿子,可做儿子的却想着反对父亲,萧衍越想越是愤怒,甚至有些怨恨起这些“朝秦暮楚”的公卿大臣们来。
萧衍端坐在案后,越想越是愤怒,只觉得有一腔火焰在胸中燃烧着,非要也烧一烧别人不可。
於是他传了口谕,将今日反对北伐的几个官员,以及几个儿子都召进了宫中,让他们立刻觐见。
宫中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有心之人,何况刚刚才有了龃龉,皇帝立刻就要发作,朝中内外都十分不安。
反对的这些官员里,有几个是东宫派系,有些却只是从没有站过队的普通官员,只不过有感于百姓的疾苦所以才出声附和,皇帝的口谕一到,这些官员各个都惴惴不安,使出各种手段把消息传了出去,希望有交好的同僚或上司能够“搭救”。
官员们尚且胆战心惊,直接提出反对的太子萧统更是心慌意乱,等他们如履薄冰的入了宫,各方求见皇帝的折子也送了进去,只希望在皇帝在发落他们的时候能够在场劝上一劝。
原本他们以为皇帝肯定不会理会他们求见的请求,谁知也不知这位“陛下”是怎么想的,只要求见的大臣,他都一应允了,准了他们入宫。
於是等到他们见到皇帝时,殿前已经交头接耳的挤上了几十个人,均是穿着官服,匆匆赶来的。
萧衍走出殿门,目光从殿前这几十个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了太子萧统的身上。
太子已经是有妻有子的青年,他长相身形都肖似萧衍,方正的脸庞、宽厚的肩膀,立于人群之前时,颇有沉稳之态。
不知不觉间,那个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会用仰慕的目光看着他的儿子,也渐渐开始以这样“对立”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了。
萧衍停留在太子身上的目光实在太久了些,久到让所有人都不安。
他们以为皇帝肯定要找出种种借口责罚儿子,又或者是像几年前那般命令他禁足在东宫。
然而,萧衍只是神情十分疲惫地看着太子,沉声开口:
“朕这几十年来,一直勤於政务,无论春夏秋冬,都是五更天起,除非生病,从未断过大朝。这么多年来,朕励精图治,从来不敢懈怠,可岁月不饶人,朕也毕竟不是年轻的时候了……”
众臣愕然,有些反应快的,还能说几句“陛下圣明”之类的话。
只是萧衍语意未断,便又丢出一句话来,震得在场之人几乎魂飞魄散。
“如今太子正值壮年、精力充沛,而朕却已经是年老体衰之人,应付国事也渐渐吃力。朕想了想,既然太子已经能独当一面,不如让太子监国吧。”
萧衍语气像是玩笑,表情却肃穆认真。
“而朕,则效法佛祖,舍国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