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科学子大多勤奋,一听可以这样纠正音准,不用谁发起,渐渐的在课余之时也都刻意用雅言交谈,有些士族性子和顺的,也愿意帮他们纠正口音,现在倒成了乙科的一种潮流,就是能用雅言说话就不用吴语说,也不知多少学子受益。
现在胡助教再看祝英台也不横鼻子竖眼了,也没再让她去罚站。
和甲舍里暗潮涌动不同,乙科学生大多并没有关注到浮山堰的事情,但也不代表就没有人知道,因为乙科生员来历最为复杂,这几日,因着祝英台住在甲舍的关系,也总有人有意无意的打探。
次数一多,祝英台也生出了好奇之心,趁中午吃饭的时候找了同班交好的乙科生刘元问问情况。
说起刘元,也是个妙人。
乙科整个生员的组成部分都极为特殊,和大多以贫民组成的丙科不同,乙科恐怕是整个庶族最优秀的那个阶层集结之地,也是最上进的一群。
在学馆中的子弟大多都是寒门出身,有田地和自己的祖产,真正如伏安那样贫民出身的极少,否则也不会认字。但庶族也分三六九等,有些即便是大富大贵,依旧还算是寒门,因为他们没有免役、荫族和占田等各种特权。
但有些通过几代的积累,早已经握有大量的资源,渐渐成为庶族之中较为优秀的群体,被看做有“门品”的出身。
如梁山伯,其父曾为过官,他便是吏门出身,在遴选官吏时有优先之权;有的学生的父祖是为贵官门生起家,被称之为役门,后代大多也都是门客之流;有世代靠服兵役,五丁抽三的“三五门”,乙科骑射寇里大多就是这些三五门出身的子弟。
而刘元家中,是靠宋齐两朝“纳资拜官”的勳门,属於家中富裕的庶族。
从齐时起,寒门庶族也可以通过散财赈灾、劝学助粮等“善行”得到奖赏,这种勳门往往捐献了大量的米、杂谷、钱等朝廷急需的物资,通过纳资换得下品的低级浊官。
如果得到的官位已经满员,则“在家兼听”,不必坐班,只有个虚位。但即便如此,因为有活动的余地,勳门也成了不少庶族进阶的道路。
宋齐时士族大多不做实事,朝廷需要大量寒人和庶族地主维持王朝的稳定,渐渐在寒门中也分成不同出身,甚至有“勳品”这样专门为寒族设立的浊品作为寒人选官依据,乙科不少学子便是冲着日后能谋“勳品”去的。
这刘元家中是余姚巨富,握有余姚南边大片山林,家中以制茶和药材生意为主,刘元在家便有名师教导,被送到会稽学馆读书,是家中为了让他拓展人脉、锻炼心性。
刘元生来圆圆的脸庞,说话未语先笑得人喜欢,出手又大方,在乙科中很受欢迎。
性子温和的祝英台原本就容易和人相处,刘元有刻意交好之心,三不五时的便跟她混熟了。
他消息灵通,处事又不猥琐,对学馆众多风云人物的来历和馆中经历如数家珍,祝英台看他倒似在看闺蜜,经常一起吃午饭的时候聊聊八卦什么的。
“这几天老是有人问我这个那个,却不直接跟我说清楚想问什么,头疼啊!”
祝英台抱怨。
“心情不好也要吃饱,来来来,尝尝我家中厨子做的蜜汁炙肉,这肉有嚼劲又不油腻,最是可口。”
刘元殷勤地夹了一块猪颈肉放入祝英台面前的食盘之中,状似无意地问:“他们都问了你什么,让你这么头疼啊?”
“他们问我,‘雨一直都没停,你没听到什么消息吗?’、‘马兄最近情绪可好?’、‘甲舍里没什么风声吗?’,我再追问他们要听什么消息和风声,他们就笑笑说明白了,根本不回我。”
祝英台使劲嚼了嚼蜜汁炙肉泄愤,最终被口中的美味所虏获,又冲展笑颜。
“好吃啊!”
“下雨?最近确实一直在下雨。”刘元点点头,憨厚的脸上堆起一抹笑容,“问下雨嘛,多是跟水有关,你想想最近马文才他们有没有提到和水有关的事情,多半就是了。”
其实马文才和梁山伯等人这段日子隐隐对她的“遮掩”,也是让她心情不太好的原因。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傅歧住进了他们屋子里在等什么答案她是知道的,她问过好几次“有什么事吗”,马文才也好,梁山伯也好,都用“这种事其实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不知道反倒不会坏心情”搪塞掉了。
既然没什么关系,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嘛?
是觉得她根本帮不到他们吗?
听到刘元的提点,祝英台努力回想着:“要说水嘛……哦,我听到他们提过几次淮水什么什么的。”
“淮水?”
刘元夹着炙肉的筷子一顿,筷间的肉啪嗒一下掉在了案上。
“你确定是淮水?”
“淮水怎么了吗?”
祝英台见他脸上被肉挤着的眼睛都睁开了一条大缝,纳闷地说:“淮水不是离我们远得很吗?”
安徽到浙江,隔得远的很呢。
“不不不,不是淮水,是,是别的。”
刘元放下筷子,微胖的手指在案上敲了几下,推测出一个答案。“有可能是四月合龙的浮山堰出事了。”
“浮山堰?”
祝英台听到这熟悉的词,连忙点头:“是,我还听过傅歧问‘浮山堰那边到底有没有消息’。浮山堰是什么?”
四月的时候她才穿来没多久,又在祝家庄的后院里,外面的事情不太清楚,听到浮山堰这名字一脸茫然。
“你竟不知道浮山堰?”刘元一怔,而后又堆起笑:“也是也是,你家又不是我们家这样到处跑动养家糊口的,不知道也是寻常。”
见祝英台满脸茫然,刘元一边和她说起浮山堰的来龙去脉,一边拿起碗、筷子和筷搁作为沙盘,让她明白了寿阳、梁国和浮山堰的位置和浮山堰的作用,显然是怕不解世事的祝英台弄不清楚。
“天呐,拦水筑坝?”
听到这个工程有多浩大,祝英台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是后世的三峡工程,但三峡是混凝土构成的,和淮河的沙土可不一样啊!
“成了吗?”
“成了,四月合龙了。”刘元左右看了下,低着声音用手遮着嘴说:“听说死了几万人才修好,一开始拦水的时候,不停有人被冲进水里失踪,死了几万,失踪的更多。”
祝英台心头一颤。
“那,那他们问我这些……”
刘元摸着圆圆的下巴,想了一会儿说:“这浮山堰修出来是为了淹寿阳的,蓄了这么长时间的水,应该是成功将寿阳淹了。但看他们神色这么奇怪,莫非是有什么不好的传闻?”
“不,不好的传闻?”
祝英台语气僵硬。
“啊,其实马文才和梁山伯说的没错,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们祝家庄反正是闭起门来自成庄园,淮河离上虞太远,就算真有什么大事也是高官朝臣的事情,我们读好我们的书就行了。”
刘元笑眯眯地拿起筷子,又给祝英台夹了块藕盒,“吃饭,吃饭……”
可听到刘元猜测的祝英台,心头一阵乱跳,根本食不下咽。
“刘元,你先吃着,我回去问问情况!”
祝英台丢下筷子,顾不得吃饭了,掉头就走。
“喂,祝英台!祝英台……”
刘元愕然地看着祝英台,后者连净面都顾不得,领着半夏离开廊下,急急慌慌往甲舍奔去。
“看不出来,这么急性子?”
他瞪大了眼睛。
刘元从不浪费食物,等祝英台跑了没影,他也已经将所有饭菜吃个干净,抹了脸叹了口气。
“是盼成,还是不成呢?哎!”
“大郎,是出了什么事吗?”
刘元身后伺候的两个随从小声询问。
“出事?怕是要出大事。”
刘元丢下帕子,伸手让一个随从附耳上来。
“你回家一趟,告诉父亲,清点家中屯着的粮食和药材,伺机而动。”
他狭长的眼睛里,精光闪动。
“家中,恐怕要准备‘纳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