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2)

第三十六章、自取其辱

五馆的建立,与其说是上位者突然开了天恩,不如说是士族和皇权、寒门之间的又一次博弈。

而皇权背后站着支撑着的,是无数已经爬上了高位的庶族,和已经渐渐没落快要落入下品的士族。

士族享特权,寒门掌机要,已经是从衣冠南渡以来几朝都共同陷入的怪圈。

掌握机要和军权的寒门试图冲破束缚着他们的等级藩篱,努力开辟和扩大自己及子孙后代的政治道路,但士族的传承和品级制度是旷日持久的结果,想要跻身上流几乎难如登天,即便给自己换了个门庭,又有谁承认你自己定下的品级和门第?

所以寒门只能倚靠着着皇权,试图以“彻底让壁垒消失”的办法消除士族的特权,用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们不得不做出自己讨厌的举动——让他们和其眼中卑微低贱的寒族沆瀣一气。

五馆便是第一次打破壁垒的尝试,是天子登基以后第一件大事。

所以当年的五馆,不能有任何让人指摘之处。

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拓跋鲜卑和北方高门共同建起的魏国渐渐崛起自命为正统,任谁都看得出南方的士族已经快要没落了。

即便是在朝中,那些灼然士族也已经渐渐被各个权要衙门的寒门逼的快要无路可走,正因为如此,士族穷途末路之下的反扑也就越加可怕,几乎比魏晋以来其他时期更加残酷。

因为他们只要被掘开了一个口子,就是万劫不复大厦将倾的结局。

马文才只是次等士族,从小便规矩森严,法度刻入骨髓,那些世代灼然的真正豪门观念如何,可想而知。

一次两次的“冒犯”可以借由馆主的名声安抚下去,但压制的越狠发作出来也就越厉害。

他昔年的同窗死的偶然,也死的必然。

想要投机取巧以走捷径,却不去想这些士族可容得下走捷径的人。

士族的字比士族的字差就罢了,比寒族要差,如何自处?

如果后练的字比先练的字还好,叫世人如何看待被出於蓝的“青”?

不死,不足以掩饰他们心中将来有一日平起平坐的惶恐。

不死,不足以昭明他们的身份。

也正因为这些寒生的死,彻底让天子明白士庶之分并不是凭借“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起读书便能消弭的,在大人身上做不到的事情,在大人教导的孩子身上依旧还是做不到。

除非刚落地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子们放在一起,任由他们一起长大,才能让他们真正“善待”彼此。

五馆的梦破碎,彻底沦为“验证之路”上的弃子,天子当年对五馆抱有多大的希望,之后便有多大的失望,哪怕提起五馆,恐怕都会产生极大的挫败感。

所以在天子也任由五馆和五馆里的学生自生自灭之后,士族看到了这其中的含义,不再将希望寄托在这里,纷纷去寻找其他的出路。

梁山伯当年也是看出五馆已经大势将去,却不愿直面这样的残酷,所以在生母病重之后提早回乡,为的便是不再留下来看五馆最后的末路。

那毕竟是他曾发誓一定要走上正道,兼济天下的地方。

梁山伯原本是不准备回到五馆的,为母亲守孝后,他准备走遍梁国,去寻个值得效力之人,然后凭借自己的本事去谋个主簿之职,一步步往上攀爬,直到爬到他可以兼济天下的位子。

可天子的诏令一下,他却还是回来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契机和转变让天子突然重新对五馆燃起希望,将这已经摇摇欲坠的颓势又以极大的霸道之力扶起。

“天子门生”的名头就足以让灼然士族在内的士族狂热,更别提普天之下诸多怀才不遇之人。

他应该不再心生侥幸之心的,他应该在看清士族和庶族不可调和的根本矛盾之后对“争斗”失望,他应该学会士族所有的本事、明白他们所有的手段,然后再以他们无法躲避的宿命将他们慢慢蚕食……

而不是像是个莽撞而天真无知的少年一般重新一头紮进来,企图出现什么“契机”,去实现贺老馆主曾经“士庶共进”的梦想。

他这个不孝弟子,连光明正大再唤他一句“先生”都无法做到了。

可他看着这教会他如何为“人”的地方,看到真正天真无知一头紮进来的祝英台,他又突然觉得不悔。

当年若他有这样的心智,而那斩手的士族若有祝英台这样心软的朋友,他的同门会不会就不会死?

贺老馆主会不会就不会愧疚抑郁,无法纾解?

他看到刘有助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同样以颔首对他回应。

此时,他们不必用任何话语交流,同样出身、同样经历的两人,都有心照不宣的决定。

他们选择将自己的命运,交由最后的“希望”决定。

於是刘有助不再哭泣,也不再挣紮,他第一次停止了脊梁,对着身前的马文才和祝英台叩拜下来,行了个大礼。

“请马公子和祝公子,将在下送入官府。”

他红了眼眶,喉头微微颤动。

“……在下,在下愿意领受官府的责罚。”

刘有助要自己领罚?

他不求饶了?

马文才依旧一言不发,面目难辨地看着脸上犹有泪痕的刘有助。

之前他不屑去看他,此时再看,他发现再唤刘有助“少年”是不合时宜的。

他面目普通,总是微微躬着身子,让人看了也难以记住,所以他从未仔细看过他的脸。

此时细看,马文才方才察觉,这个叫刘有助的人,恐怕早已经过了弱冠之年。

他已经是个青年人了。

看到面前一贯懦弱卑微的男人突然自请赴死,傅歧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你疯了?梁山伯刚刚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梁兄一番话,并不是迷魂汤,而是清醒汤,让我记起自己为何会来这里。”刘有助颤抖着说道。

“我求入官,不是因为我幡然悔悟,而是我想保全五馆。”

“你们都是士族,根本无法知道五馆对於我们这些寒门来说代表什么。在天子未立五馆之前,我们根本没有接触到书本的机会,更不说识字读书。哪怕家有闲钱,寒族也是不能当官的,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鞋匠的子孙世世代代就是鞋匠,木工的子孙便世世代代就是木工,农人永远在土地里刨食,士人的牛车经过,跪避在一边,任由皮鞭抽打在我们的背上,诚惶诚恐的等待牛车过去,便是我们的宿命。”

“倾家荡产读书的被人笑话,卖身的反倒被赞有出息懂实务;辛苦种田的被拿走最后一口粮食,没有下过地的人却任由谷子烂在仓里,《周易》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可奴隶再努力干活也依旧是奴隶,主人再如何不努力也是主人,这世道,便是如此。”

刘有助的语气渐渐有了和梁山伯一样的“看开”。

“五馆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在梁国,再已没有寒生可以光明正大穿着儒袍而不被人嘲笑,由人供给食宿却不必卑躬屈膝之地。”

傅歧愣住了,马文才愣住了,已经跪坐在那里哭成狗的祝英台也愣住了。

“一旦梁兄所说的过去再次重演,如果再有寒生因我今日盗字却没有受到责罚而效仿,只会有更多的人去重蹈覆辙,士庶之患将再次重现。”

他是寒生,比任何人都明白所有的寒门之人是如何拼命的往上爬的,哪怕有一点点的“捷径”,譬如他这样懦弱之人都能做出铤而走险之事,更别说其他性子强硬的。

今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甲舍里的人恐怕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出於对士族脸面的维护,所以才没有过来探个究竟。

但一旦他从这里走出去,总会纸包不住火,梁山伯曾经历过的一切,又会卷土重来。

“如今天子下诏欲振兴五馆,说明天子并没有对五馆失望、对寒门失望,之前的不管不问,只是伺机之下的蛰伏。五馆曾让天子失去信心,再不能在这个关头又一次让天子失去信心。若是如此,五馆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机会,到那时,便是全天下像我一样卑微之人的灾难。”

刘有助笑的绝望又骄傲。

“我不是甲科生,不懂得什么圣人之言,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我受会稽学馆供养四载,每年都有学官奔走四地,为我等寒生举荐,难道是因为我家世好,才德上佳吗?不,他们只是担心我们一旦断了供给,又荒废了原本卑微之时的贱役,出去高不成低不就,无法安身立命罢了。”

“这是我莽撞应当承受的结果,正因为如此,即便家人连坐,即便我会被斩手黥面,我也不能再厚颜无耻的求取饶恕。相反,我还要求你们重重的责罚与我。”

刘有助再次叩头。

“请诸位成全我!”

听完刘有助的一番话,傅歧已经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

马文才的表情高深莫测,他看了梁山伯一眼,眼底尽是防备,又极快地低下头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最终,他的眼神从刘有助跪伏的背上扫过,点了点头。

“好,我就成全了你的‘大义’。”

“马文才!”

祝英台几乎是立刻喊叫了起来,连站起来走过去都忘了,直接膝行过去抓住他的衣袍下摆。

“不能啊!”

“为何?他自己求去官府的。”

马文才居高临下的看着祝英台,眼神里满是冷淡。

“你那么聪明,梁山伯那么聪明,傅歧那么聪明,总能想出更好的办法的,总有更两全其美的法子!我们一起再想想,这可是条人命啊,他不过是偷了几张废纸而已!”

祝英台紧紧抓着马文才的下摆,因为一直抽泣而沙哑的声音已经几近破音。

“他,他只是偷了几张废纸而已!”

“昔年我父亲判过一个案子,有一无赖拿着吴兴一高门之子的借据,去讹诈当地的富户,那富户认识那高门子弟的字迹,以更高的价钱将钱与他,转拿了借据,去求此士族偿还,以为能因此和高门借此攀上关系。”

马文才突然说起一件案子。

“可这高门是何等门第,即便是机缘巧合,也不可能去借无赖的钱财,连探查一下都没有便把这富户轰了出去,说是假冒字迹。富户受此羞辱,后来将此人将字据传遍四方,确实是他的手迹不假。此子名声大跌,中正定品,连个二品才堪都没有,从此断了原本通达的仕途。”

“而那留出去的手迹,不过是他一次狎妓忘了随身带钱,随手写给妓子的,后来钱给了手迹却忘了拿回去,那妓子有一姘头,便是那无赖,无赖拿去了借据,又去找其他人讹了更大的价钱……”

“他被定了下品,不是因为他借钱不还,而是因为他持身不正,处置不虑,不堪大用。祝英台,在没有成莫逆之交前,任何推心置腹都是愚蠢的行为。便是我这样与你交好之人,说不得在利益相关的当头,也能直接将你抛出去。”

“你今日随意将自己的手迹交予旁人,他若真是个天资卓越的,将字和你练得一模一样,你的大祸就在眼前。你觉得我因他偷了几张废纸就要将他送官是严苛,我却要道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马文才撕下温情脉脉的面具,也不再傲娇可亲,第一次用严肃的语气直接训斥着眼前的祝英台。

“刘有助这样的懦夫尚且知道用自己的伏法,来维护五馆对他一介寒门该有的恩义,你身为士族,又行了哪般维护身份该有的义务?处处可怜这些寒生,就是你高高在上的本钱吗?你不过是由着自己的心软让他们心存侥幸,将他们推入更惨的境地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错了!”

祝英台拼命的摇着头,看起来像是个疯子。

“我以后会改,我什么都去学,我学着当士族,我学着你们的规矩,我学着持身所正,处事周全,可你现在别让他去见官啊……”

“你不明白,正如他选择见官是为了以己身杜绝他日有再犯之事,我将他送官,也是为了以此事杜绝他日再有类似的侥幸。你劝我救他,反倒是害他,他不会谢你,反倒要我怪我,你说是不是?”

马文才带着理所当然地气势,斜觑着身前的梁山伯。

祝英台立刻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向梁山伯,希望他能够像是西馆一样,再说出什么让人励志不已的劝解之言来。

然而她的希望却落控了。

一直安静看着刘有助“求成全”的梁山伯,同样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是,若你当着我等之面宽恕他,我倒要怀疑你是在刻意放纵矛盾激化,想要在这个关头毁了五馆再次复兴的机会,借由维护士族所在的国子学及其控制的出仕路径。毕竟,你也是士族,还是完全可以进国子学的士族。”

“梁山伯,你在说什么鬼!”

同样可以上国子学的傅歧眉头蹙得死紧。

“你说的像是我们要逼死他、或不逼死他都不对一样。你心中有怨吗?”

“不。”

梁山伯摇头。

“我心中什么都没有。”

梁山伯的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祝英台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拉着马文才的衣襟,哭得五内俱焚。

“可是他要被砍了手,全家都流放,子子孙孙成为奴婢,我会疯的,马文才,我真的会疯的……”

她此时已经像是个疯子。

“不,我会死的,我会死……”

她哭得肝肠寸断,让已经准备坦然面对可怕结局的刘有助都侧目不已,更别说一头雾水的傅歧和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梁山伯。

“你不会死的。”

马文才冷酷地道:“谁也不会因为别人死了,自己就死了。”

否则当年梁山伯死了,你为何没有马上跟着去死?

马文才看着状若疯癫的祝英台,再见他已经实现了自己许下的“我一定让祝英台服服帖帖”、“我一定让祝英台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誓言,心中却没有一丝快慰之感。

他只觉得烦躁。

“呜呜呜,我会的……”祝英台再也无力支持,跌坐在了地板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马文才,你明白的,明白我为何千辛万苦来会稽学馆……”

她失声哭叫起来。

“我已经见过了被挖掉的鼻子,现在又要见别人断掉的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