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趁火打劫
「外祖心里有计较就好,只是,世上有‘秋后算帐’四个字,外祖父就算有道理,也要权衡着轻重。」淩雅峥微微一笑,瞧着柳承恩摩拳抆掌地起身走出水亭子,眨了下眼睛,嗅着菱花清香低低地叹了一声,瞧见邬箫语急匆匆地赶来,就先问:「你去哪了?我出门你都不知道?」
邬箫语一呆,有些做贼心虚地说:「没去哪,就在房里呢。」
「仔细着吧,外祖父已经叫了你娘、齐清让的娘问过话了,虽她们嘴硬,但外祖父、外祖母也并非么猜到什么事,仔细哪一日恼了,就将你打出去。」淩雅峥眼睛一瞥。
邬箫语讪讪地陪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
「……你当真,做了什么事?」淩雅峥眼皮子一跳。
邬箫语赶紧地走过来,低声说:「少夫人有了,奴婢就去说给老夫人听,老夫人叫我跟小姐说一声,从今儿个起,就另换个人伺候着吧。」
淩雅峥立时醒悟到这其中的意思,冷笑道:「你哥哥一直煞费心思,求了我将你带进莫家,好跟齐清让凑成一对。你又自作主张……」
邬箫语脸上一红,怯懦地说道:「都是老夫人的意思,奴婢什么话都没说。」
淩雅峥冷冷一笑,推开邬箫语递过来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猜着水亭子外铺着的鹅卵石,就直直地向如今她们兄妹、姑嫂暂住着的院子去,过了南墙,就瞧见念慈一双眼睛几乎迸出火星地瞪着邬箫语。
「小姐,少爷闹着要回淩家,少夫人正劝着他呢。小姐快去说说话。」念慈着急地说着,见邬箫语也要跟着去,一把手好似铁钳子般钳住邬箫语的手腕,皮笑肉不笑地说:「你随着我在这南墙下说两句话。」
邬箫语讪讪地,求助地望向淩雅峥。
淩雅峥也不理会她,过了南墙就进了院子,望见两三个婢女在门房那求着她去,忙快步走到淩韶吾、马佩文屋后,听见里头淩韶吾说「一直觉得对不住外祖父、外祖母,才领着你跟着外祖父、外祖母回来,没想外祖母行事越发得叫人看不清楚了。就算恨屋及乌,埋怨你哥哥隐瞒她,也不该这样作践你。」
「这算什么作践?就算是旁人家,见媳妇子身子重了,为了子嗣,也要打发其他女人伺候儿子、孙子。」
「饶是如此……」淩韶吾心里不甘,觑见帘子外淩雅峥大喇喇地站着,才勉为其难地住了口。
「妹妹来了?」马佩文抆了下眼角,亲自过来打起帘子,又大度地问:「箫语在哪?」
「嫂子还把外祖母的话当真不成?箫语是薄氏女儿,外祖母再糊涂,也不至於将她送到嫂子身边。」淩雅峥走了进来,扶着马佩文将她按到椅子上,笑嘻嘻地说:「嫂子素来聪慧,这会子,就想不明白外祖母为何这样做?」
俗话说,当局者迷,盘观者清。马佩文先时心里略有些泛酸,又见淩韶吾冲动鲁莽地要立时回淩家去,就只顾着拿着贤良话劝说他,此时,瞧着淩韶吾不闹了,她静静地一想,登时就点着头,笑了。
「你也想明白了?」淩韶吾糊涂着,赶紧地问,唯恐方才马佩文动了胎气,又连忙捧了茶给她。
马佩文接过茶碗,抿了一口就放下,「方才是我糊涂了,不叫念慈进来伺候,反倒叫箫语来,实在蹊跷得很。如今看来,外祖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淩韶吾忙道:「快说,外祖母想什么呢?不在酒,难道还在山水之间?」
「你这糊涂鬼,兵书背得不熟,这一句倒是记得熟!」马佩文手往淩韶吾额头上一戳,「只怕,外祖母此举,是要逼着我们马家,然后叫马家反倒去逼淩家。」
淩韶吾为难地说:「话虽如此,也叫你为难了,据我说,再过小半月,外祖父、外祖母还是不解气,咱们就回淩家吧。」
「糊涂!你仔细想想,先前,因马家的缘故,你大伯娘、二伯娘是怎样对付我的?一股脑儿地将各样家事都推到我头上,瞧着像是叫我主持中馈,实际上,不过是刁难我罢了。况且,大哥还没娶妻,我这就……回去了,只那白眼就压死我了。」
马佩文面上浮现一层薄薄的红霞,若非淩雅峥在,淩韶吾恨不得立时将她揉在怀中。
「姐姐说得,也有道理。但总是留在柳家,总不是个事。」淩韶吾说。
马佩文微微摇头,又问淩韶吾:「若是你随着我大哥去打仗了,你是情愿我留在柳家,还是情愿我回淩家?」
淩韶吾一时被问住,一双眼睛牢牢地钉在马佩文一双丝履上绣着的喜鹊乌溜溜的眼睛上,只觉淩家里,淩尤坚、淩尤成等男儿都不在,马佩文、淩雅峥姑嫂二人就算是落在了一群心存不甘的女人手里——淩古氏是靠不住的,她能护住自己,已经是万幸;留在柳家,好歹还是亲戚,总要客气一些,就算不客气,也犯不着对她们姑嫂冷言冷语……
「如此说来,你们姑嫂两个还是留在柳家的好。」淩韶吾重重地点头。
淩雅峥插嘴笑道:「那哥哥、嫂子,咱们就由着外祖父、外祖母为咱们计较去,若是咱们自作主张,反倒会坏了他们的算计。」
淩韶吾见马佩文点头,就也小鸡啄米般地跟着点头,又皱眉说:「那祖父叫你跟莫□□亲的事,怎么说?」
「这事呀,反正外祖父心里自有计较。」
「先前不见你跟外祖父如何亲近,怎地如今那样信他了呢?」淩韶吾说着,听见院子里念慈喊邬箫语,就尴尬地咳嗽一声。
帘子打起来,随着夏日里浓郁的花香,邬箫语怯怯地随着念慈进来,进来了就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望着念慈,哽咽说:「少爷若是不肯叫奴婢伺候,奴婢就立时去跟老夫人说,求老夫人叫念慈替换了我。」
念慈吓了一跳,「邬箫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方才拉着你去一旁说话,是嫉妒你的意思?」
「念慈姐姐,本就是你先在少爷身边伺候着的,况且,我又是小姐身边的,冷不丁地被打发到少爷身边,也怪奇怪的。」邬箫语怯怯地抬头望了淩韶吾一眼。
淩韶吾如吃了苍蝇一般,因邬箫语什么都没说,待要对马佩文辩解,又无从辩解;偏偏邬箫语的眼神又像是跟自己早有前约……一时拙口笨腮不知怎么说。
马佩文瞧淩韶吾额头沁出汗来,就笑道:「你也别一天到晚地留在房里,出去走一走吧。」
淩韶吾思量着这事该叫邬音生来处置,一点头,身子到了门边又拧了回来,在马佩文耳边交代说:「别叫她贴身伺候。」
「知道。」马佩文催促着淩韶吾出去,叫念慈、邬箫语两个起来,「既然是老夫人吩咐的,就依着老夫人的话办就是了。这会子,你们两个都出去,叫我们姑嫂两个好好说说话。」
念慈狠狠地睨了邬箫语一眼,见邬箫语还要腻在马佩文面前,就拖曳她向外走。
马佩文打了个哈欠,对淩雅峥笑道:「方才去哪了?」
「就去花园里走了走。」淩雅峥低头一笑,陪着马佩文下了半日围棋,就回自己个屋子里去,想起方才莫三动作,脸上不觉又红了一片,心道柳本贤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可惜心眼太实在了些,将来不免要被人欺侮……
这边厢,淩雅峥、马佩文不急不躁,那边厢,淩韶吾去寻了邬音生,当即将这几日里邬箫语围着柳老夫人团团转的事说了,最后掷地有声地说道:「虽你妹妹很好,但因我母亲的缘故,我已经是怕了,绝不会收了你妹妹。你得了空,就劝劝你妹妹吧。」
邬音生也是头一会子知道邬箫语竟看上了淩韶吾,当即也目瞪口呆,因他是有心脱了奴籍去做官的人,哪里肯叫妹妹给人家做通房、做妾,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须臾,就也跟马佩文一般想通其中的关节,於是对淩韶吾笑道:「少爷别急,小的替你去淩家问问老太爷、老夫人的意思。」再三确定淩韶吾不会动邬箫语后,就毫不耽搁地向淩家去,路上遇见不知为何痴痴发笑的莫三,就又跟莫三同路,进了淩家门,就见淩家上下神色戚戚,略等一等,宋止庵家的出来说:「请莫三少爷去养闲堂里跟老夫人说话吧……如今家里乱成一团……实不相瞒,如今,我们淩家成了众矢之的呢!」
莫三心里嘀咕了一声活该,就随着宋止庵家的向养闲堂去,才进院子,就瞧见院子里几处青砖微微翘起,似乎是才动了土,又见树底下也有翻动的痕迹,正琢磨着淩古氏该不会像他想的那样糊涂吧,才一进屋子,果然就见昔日摆在百宝槅子上的历代古玩玉器统统消失了踪影。「哼——」软软的一声哼唧响起,莫三顾不得规矩,忙向里间去,一进去,就见淩古氏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昔日总是梳着最时兴发髻的头发懒懒地拢在脑后,脸颊上黄黄白白的,没一点血色。
「老夫人,三儿来看你了。」
淩古氏立时委屈地抱怨说:「自从那一日峥儿被柳承恩那老东西领去了,我就成了万人嫌的……好不好,被人数落一通,那姓穆的贼婆,一下子又踩到我头上!」
宋止庵家的咳嗽一声,觉得淩古氏不该对还没过门的孙女婿诉苦。
奈何淩古氏就觉得自己委屈得不行,哭丧着脸说:「那种事,能怪得了我?人死不能复生,我不帮着遮掩,难道还四处张扬不成?大义灭亲说得好听,几个人能办到?就是可怜韶吾、峥儿两个,冷不丁地这样听说……那两个孩子心里不知道怎么难受呢。」
莫三跟着点头,试探着问:「老夫人该不会将房里的东西,都埋到地里头去了吧?」
淩古氏黄白的脸色僵硬地凝固住。
「这之后,老太爷就跟老夫人吵了一架?」
「都是他没头没尾地训斥我,哪里有我插嘴的份。」
莫三忍不住笑了,「老夫人!这会子你藏什么东西?朝廷的人才杀过来,还没进城呢,您老就忙着藏东西,闹得家里人心惶惶,老太爷怎会不训斥你?」
「……等人杀进来了,就来不及了。」淩古氏咕哝了一声。
莫三心道难怪离了淩雅峥就被穆老姨娘踩在脚下呢。
淩古氏瞅了一眼邬音生,嫌他容貌有些冷厉,就蹙眉问:「你来做什么?」
「回老夫人,五少夫人有喜,柳老夫人将我妹妹送到了五少爷房里。」邬音生低头说道。
「你妹妹?」淩古氏猛地坐起身来,须臾瞧了邬音生一眼,只觉他们兄妹还是靠得住的,就笑道:「柳家是有些自作主张了,你放心,等这事过了,自然给你妹妹摆酒,绝不委屈了她。」
邬音生一怔,只觉跟淩古氏说话有些鸡同鸭讲。
莫三赶紧地说道:「老夫人,虽音生跟他妹妹靠得住,但马家如何想?」
淩古氏登时恨起柳家来:「都怪那老东西不通人情!已经说了将侯氏、薄氏,还有吕三通通打发出雁州府了,他们还要怎样?」
「老夫人别急着怪柳家,先想着怎么叫柳家解气吧。若再不处置,误了雁州府的大事,固然有人埋怨柳家不顾大局,但也有恨淩家惹下祸端。」
「绍儿呢?他惹出来的事,他如今躲到哪里去了?」淩古氏唯恐担责,又急着顾左右而言他。
「关绍在我那呢。」莫三说。
淩古氏哼唧了一声,「三儿,就那么着吧,兵临城下了,柳承恩那老东西总会低头。」
不独莫三,就连邬音生、宋止庵家的,连同站在门边的绣幕、绣帘统统地笑了。
再说下去也没意思,莫三立时领着邬音生辞了出来,才出来就见淩雅嵘直挺挺地跪在院子暴晒,就领着邬音生绕过她。
「莫三哥,不知本贤哥哥怎么样了?」淩雅嵘低声问了一句。
邬音生促狭地说:「九小姐,还问表少爷做什么?钱小姐正在月子里,她身子弱,有个万一……你就称心如意了。」
淩雅嵘脸上登时红了,对着屋子里的淩古氏哭道:「那些都是我生下来前,我娘亲做的事,我又能怎样?既然人人都觉得我碍眼,倒不如就叫我死了算了。」闭着眼睛,两行清泪已然落下。
邬音生觉得再逗她也没趣,就随着莫三向外去,见宋勇家的过来,就问:「大娘,九小姐跟十少爷姐弟和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宋勇家的一撇嘴,「九小姐咬定自己不知情,为避嫌,不肯多搭理十少爷;十少爷只说难怪人人瞧他不起,原来是被九小姐拖累的,姐弟两个,难得碰面,一个眼睛朝东,一个鼻子向西,互不搭理呢。」
邬音生啧啧了两声,又随着莫三去了一趟马家,顾不得向段龙局讨教、向马塞鸿询问战事,先将家里的琐碎事说了一通。
邬音生最后说道:「虽为人子不该腹诽双亲,但音生左思右想,只觉当年我父母双亲,手上必然不干净。是以,音生虽是哥哥,也实在不敢叫妹妹留在少夫人身边,毕竟,妹妹自幼长在娘亲身边,或多或少,受了娘亲薰陶。」
马塞鸿听邬音生不避嫌地说出这一番话来,对他很是刮目相看,也觉邬箫语留在马佩文身边不妥——他也拿不准,邬箫语知不知道那一张淩尤胜害死柳如眉的药方。这等事,他是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淩家跟柳家的恩怨,终究要叫他们两家去化解。」马塞鸿说。
「话是如此,但淩老太爷再三请罪,就算是负荆请罪的事,也已经做过了,柳老将军还是不肯叫人开门。」莫三望着马塞鸿,「马大哥琢磨着,柳老将军究竟想做什么?」
「……既然淩家该做的都做了,就只剩下我家、你家要做的了。」马塞鸿蹙眉道。
正说着,忽地就见程九一进来道:「公子,前方来报,朝廷兵马,离着咱们的延春城只剩下百来里,莫老爷来信问,柳老将军几时帅兵前去支援?」
马塞鸿豁然坐起身来,蹙眉道:「叫了马家、淩家、秦家、莫家、白家人来,一定要商议个对策,叫淩家跟柳家化干戈为玉帛!」
「是。」程九一应着,立时去办。
莫三先给邬音生递眼色,叫邬音生先走,随后留在马家,等淩咏年、莫思贤、秦夫人、淩尤坚、淩尤成、秦云、白树严过来了,就听他们如何商议,只瞧着众人众说纷纭,既有说不该纵容柳承恩的,也有埋怨淩咏年教子无方的,说来说去,直说得天上金乌、银钩交替了两次,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