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柳老将军
「假的?」关绍冷笑一声。
「公子……」钱阮儿瞧见有人过来了,轻声说着,就又去拉关绍。
「走。」关绍觑见有人紧盯着他们,咬牙说了一句,就带着钱阮儿回房里去,才回房里,就看出院子里的下人换了一堆面生的,心下不忿,转身要向外去,却被门房上的婆子拦住。
「去开解开解大公子,也不成吗?」关绍冷笑说。
婆子一脸谄媚,言辞却十分坚定地说:「关少爷别为难我们,天晚了,况且,秦家说,他们家大少爷要留在家里静养,不见外客。少爷还是回去吧。」
关绍眼皮子一跳再跳,心里抑郁不平,却知如今的秦征怕也被软禁住了,不独他见不得秦征,只怕秦征要见他也难。心里念叨着如今是马塞鸿的天下,勉强地回了房里,觑见钱阮儿正坐在长窗下潸然垂泪,心里的气越发地不平,走到钱阮儿面前质问道:「钱谦走的事,你可知情?」
「……在我,是宁肯谦儿跟公子都留在我这的……公子不如,去求一求秦大公子,看他可有法子去追一追谦儿?」钱阮儿温声细语地劝说着。
关绍冷笑道:「现如今,除了咱们,人人都称呼秦征秦大少爷了,虽只是个称呼,但也瞧得出,秦征已然成了冷灶,没事,谁肯去烧他那灶台?」恨恨不平地回床上躺着,次日就见的自己再次出不得淩家大门了,就连过年时各家里走亲访友那般热闹时,也没人放他出府,只在正月里,淩妙吾与白树芳成亲之时,略得些自由,能够靠近白家几步,谁知,任凭他如何给白家人递眼色,却始终无人理会他,尤其是白树严,更像是不知他究竟是谁一般。
二月里,连鸿恩从纡国公府里出来,前往致远侯府迎娶淩雅峨。
关绍略得一分自由,见虽是小辈成婚,但雁州府除了还在孝中的秦家,各家的老太爷、老爷都很给华国公府脸面地过来了。
关绍瞅着空子离开人前,特意去寻淩雅嵘,却被两个多事的管事紧跟着,心下气恼,一时又无计摆脱,只得由着那两个管事跟着,谁知走到倒厅处,约莫听见一句「老九的嫁妆跟老八的一样?」心下疑惑一母同胞,焉有嫁妆不同的道理,辨认出是淩秦氏的声音,就又等了一等,果然听见淩秦氏讥诮道「老五媳妇,你拿着自己家的排场办我们淩家的事,我也不好多嘴,料想这也是你的细心之处。我若贬低了今儿个淩家的排场,就是不知深浅地妄想跟你们马家攀比——你们马家可真是今非昔比了,不声不响地就跃到我们淩家前头。只是有一桩事,你千万得明白,那嵘儿不过是个外室生的野种,她爹究竟是谁,谁知道呢?怎么就跟峥儿一样的身价了?这话就算我们说不得,你既然听我说了,就该去跟老夫人说一说。」
外室所出……
关绍心中一动,不觉回忆起淩韶吾、淩雅峥、淩雅嵘兄妹三人之间的亲疏来,论理,淩韶吾、淩雅峥该十分爱惜淩雅嵘——虽旁人那般说,但他始终不觉淩韶吾、淩雅峥对淩雅嵘有何爱惜之处。瞧着,倒像是淩雅峥、淩雅嵘姊妹二人,恨不得分出个你死我活的下场来!
「公子。」钱阮儿又跟了过来,听倒厅里淩秦氏无中生有训斥马佩文,忙拉着关绍走开,因被人监视,就低声地好言相劝道:「公子,性命要紧,何苦再跟旁人、跟自己过不去?」
「淩家九小姐何在?」关绍问。
钱阮儿一怔,忙道:「九小姐应当跟柳家人在一处。」
关绍心思一转,并不去寻淩雅嵘,撇下钱阮儿,就向厅堂上去,挤到淩韶吾身边说「听闻,嵘儿的嫁妆,跟峥儿的是一样的?」仔细瞧淩韶吾脸色,待要从他脸上看出蹊跷,偏又看不出;只是,淩韶吾身边的淩智吾,似乎觉得这话很没道理,就说「胡言乱语,嵘儿的嫁妆,怎会跟峥儿的一样?就算减少五成,也是情有可原。」
「这是什么道理?」关绍故作不解地问。
淩智吾方才一直盯着淩敏吾、淩妙吾、淩韶吾,只觉这三个弟弟都抢了他的女人,因走了神听关绍那一句才立时接上话,此时回了神,也知晓这其中的厉害,於是含糊其辞地说:「嵘儿也算是在柳家长大的,少一些,柳家也没怨言。」
偏生这话,又叫柳家少爷柳本贤听去了,柳本贤当即打抱不平地说:「淩大哥这话太没道理,一样的姊妹,就算在我们家长大,难道就不是淩家姑娘了?为什么要少那么些?况且姑姑的嫁妆有多少,我们家清楚明白着呢,到时候,五哥给多少添嫁全凭自己本心,我们只管瞧了不说话就罢了。」
淩韶吾脸上神色变幻起来,瞥了一眼本该跟他亲近却莫名疏远的柳本贤,就不出声了。
柳本贤本意是要敲打的淩韶吾「洗心革面」重新善待淩雅嵘,偏听不见这一句,当即愤慨道:「嵘儿在我家那么几年,也不曾见韶吾、雅峥去探望她,这样厚此薄彼的兄弟,我今次瞧见,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听说,九小姐本是外室所出女儿。」关绍说。
柳本贤既与淩雅嵘两情相悦,又如何能忍得下关绍这般诋毁,当即拎起关绍衣领,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再说一遍!」
「……你问淩家大哥就是!」关绍又说,瞥了一眼隐忍不发的淩韶吾、恍若遭了无妄之灾的淩智吾,嘴角挂着一丝讥诮。
柳本贤眼中淩雅嵘千好万好,哪里容得关绍往她身上泼脏水,丢下关绍,又揪住淩智吾、淩韶吾,逼着这二人给淩雅嵘「洗脱清白」。
淩韶吾不肯再骗柳本贤,就箴默不语。
淩智吾只觉自己回头送淩雅峨去华国府,就什么事都牵扯不到他头上了,拍了拍柳本贤的手,含含糊糊地说:「这话,你既然跟嵘儿亲近,就去问嵘儿好了。」
柳本贤自幼习武,虽心思并不十分活泛,但手上力气却足,见淩韶吾、淩智吾不肯替淩雅嵘「洗脱清白」,一气之下,就怒喝道:「你们这样眼睁睁瞧着旁人往自家姊妹身上泼脏水的人,我也是头回子见到!」
这一声怒喝,当时惹来满堂瞩目。
众人之中的柳承恩喝道:「本贤,人家家办喜事,你闹什么?」又含笑对身边的连鸿恩笑道:「他不懂事,不必跟他一般见识!」与淩咏年、莫思贤一点头,就要送连鸿恩带着淩雅峨的花车出城。
「祖父,」柳本贤一心牵挂着淩雅嵘,只觉她白璧无瑕,不该有这无端端飞来的瑕疵,於是拉着柳承恩,央求柳承恩主持公道:「方才,他们柳家人说,嵘儿做咱们家媳妇,嫁妆要比峥儿少一半不止!还……」
「罗嗦,这些话,回头再提!」柳承恩眼皮子跳着,也觉古怪,就算淩雅嵘再不好,那嫁妆也该跟淩雅峥的一样。心里狐疑着,见柳本贤还要开口,唯恐打搅了今日的喜事就再三地瞪他,最后狠狠地睨了他一眼,才随着众人热热闹闹、宣宣扬扬地将连鸿恩、淩雅峨送出雁州府洒泪亭外。心觉这其中古怪,送了人后,就默不作声地随着淩咏年、淩尤坚、淩尤成回淩家,就在淩古氏那养闲堂里,叫柳本贤、淩智吾、淩韶吾都过来,当着自家妻子孙儿面,问淩咏年、淩古氏:「你们家为什么说嵘儿的嫁妆该比峥儿少上一些?」
淩古氏登时慌张了,唯恐牵扯到自己,就低着头不言语。
淩咏年忙描补道:「这是孩子们随口胡说的,信不得。你若不信,就叫了韶吾媳妇来问问,瞧瞧我们究竟打算给嵘儿多少嫁妆!」眼角睃向淩韶吾,谁知淩韶吾一直低着头,并未瞧见他的眼色。
「祖父,关绍说,嵘儿是外室所出!」柳本贤义愤填膺地跺脚。
淩咏年、淩古氏登时面无血色;淩韶吾心里,却像是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去请马家塞鸿来。」淩咏年无法,赶紧地对淩尤成吩咐一声,又急赶着辩解说:「这都是下人们瞧着她们两姊妹长得不像,牵强附会出来的。当不得真!」
柳承恩眼神老辣地盯着淩韶吾:「本贤的话,是真的?」
淩韶吾睁大眼睛低着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柳承恩知道淩古氏年轻时就有草包之名,於是转头逼视着淩古氏,见淩古氏做贼心虚得恨不得逃之夭夭,不由地将两只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这么说,是确有其事了?」
柳本贤懵懂着,原以为是众人诬赖不想却是事实,忙拉着柳承恩,摇头说:「祖父,一准是他们污蔑,料想姑妈生产前后,都有带来的陪嫁、陪房守着,哪里就能叫人动了手脚?况且,若嵘儿是假的,那姑妈生下的小妹妹又在哪里?」
「……我真正的外孙女在哪?」柳承恩因柳本贤的话,心思快速地转着,只觉若淩雅嵘是假的,薄氏、侯氏却无知无觉,那她们二人就是早被人收买的了——看那侯氏、薄氏一心教导淩雅嵘跟的谢莞颜亲近,可见,她们当真是早早地就背了主,如此说来,生产时的柳如眉人落在几个不忠不义的下人手中,「堂堂侯府,被人换了孩子,怎会没人看出破绽?还是,谁早瞧着如眉不顺眼,有心替他遮掩?」说话时,依旧只盯着淩古氏看。
淩咏年一张老脸涨红,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挡住柳承恩的视线,满怀愧疚地对着柳承恩一揖到地。
淩古氏吓得牙齿打颤,惴惴不安地去看柳老夫人。
「雅峥、雅嵘呢?一并叫来。」柳老夫人脸色惨白着,一直愣愣地盯着房门,待见淩雅峥、淩雅嵘先后走了进来,望见淩雅峥眼尾高挑,生得恰似柳如眉那般不施脂粉犹自浓艳;淩雅嵘眼尾却楚楚可怜地垂下,活脱脱就是谢莞颜那出水芙蓉般我见犹怜的模样。
「外祖母。」淩雅嵘上前两步。
柳老夫人怔怔地瞧着,只觉自己花在淩雅嵘身上的心思比淩雅峥还多,她大儿媳本不喜淩尤胜声名狼借瞧不上淩雅嵘,亏得她绞尽脑汁从中说和才叫儿媳勉为其难地点头,亏得她睁一只眼闭一只叫淩雅嵘跟柳本贤一对小儿女一处长大,如今竟是……两眼一翻,登时昏厥过去。
「外祖母。」淩雅峥忙走上前去,随着淩秦氏一同掐柳老夫人人中。
柳老夫人片刻后醒来,手哆嗦着,指向淩古氏,含泪道:「你究竟是黑心到什么地步……竟想将她送进我们柳家做儿媳……叫柳家抚养她那么些年,你亏不亏心?」手一收,搂着淩雅峥就哭了起来,哽咽道:「峥儿,难怪你不喜欢嵘儿呢……」
淩雅嵘浑身血液凝固,只觉天旋地转起来,委屈地上前道:「外祖母……」
「滚!」柳老夫人咬牙切齿地说。
「祖母,就算嵘儿不是姑姑所出,孙儿也愿意娶她!」柳本贤赌咒发誓地跪在柳老夫人面前。
柳老夫人怔住,只觉若不是她有心促成,柳本贤岂会看上淩雅嵘……惶急之下,竟是飞身而起,不顾体面地扑到淩古氏身上就又拍又打,「你害了如眉还不够,如今又害了我孙儿!」
「够了!」柳承恩喝了一声,堂上登时鸦雀无声起来。
淩咏年上前道:「柳兄弟——」
「我且问你,你知不知情?」柳承恩伸手指着淩咏年鼻子尖。
淩咏年重重地点了点头。
柳承恩冷笑一声,又伸手指向淩古氏:「你知不知情?」
淩古氏吓得缩了头。
「外祖父——」淩雅嵘低低地喊了一声。
「谁是你外祖?」柳承恩冷笑一声,「你知不知情?」望见淩雅嵘心虚地左右顾盼,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听见身后环佩声,回头手指指向马塞鸿,「你知不知情?」
马塞鸿忙道:「老将军,你且听我说……」
「这么看来,你是知情的了。」柳承恩手指一拐,拐向跟着马塞鸿过来的莫三,「我知道你知道的机密事多,你且说,你知不知情?」
莫三乍然被指,张口说道:「老将军稍安勿躁……」
「看来,你也是知情的。」柳承恩冷笑一声,手指点了点马塞鸿、又点了点莫三,冷笑道:「我是个粗人,可不管你们那些大道理,我知道,我女儿十之八、九就是叫淩家害了!我知道,淩家叫我们把个外室女当成宝贝捧了十几年,又险些将那外室女娶回家,做了正经的孙媳妇!韶吾,带着你媳妇、妹妹回柳家!无论如何,你们兄妹不会无家可归,俗话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连自家外孙都照看不好,有什能耐去管天下事?还是回祖籍湖州,安安生生做个田舍翁去!」
「外祖父……」淩韶吾膝行了两步,抓住柳承恩的衣襟,「外祖父,眼瞅着再过两月,峥儿就要跟三儿……」
柳承恩冷笑一声,「我们柳家叫全雁州府看了笑话!韶吾,你是淩家人,若舍不得离了淩家,我也不为难你,只是,柳家、淩家势不两立的话,我眼下就丢下了!留在淩家还是跟我走,你自己个选!」
「外祖父……」淩韶吾喊了一声,跟淩雅峥对视一眼,就说:「我们随着外祖父走。」
「那就收拾了行李,带着你母亲的嫁妆,回家去!」柳承恩冷笑一声,也不理睬马塞鸿、莫谦斋,带着柳老夫人就向外去,见柳本贤神色凄凄地望着淩雅嵘,怒道:「你若再多看她一眼,明儿个就开了祠堂,将你撵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