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半件血衣
哆哆嗦嗦的白姨娘用尽浑身的力气,镇定地转过身来,一步步地挪向前殿,到了殿外,两只手用力地扇打着脸颊,待僵硬的脸颊恢复了先前的柔软,才平静地走进去。
「白姨娘回来了。」
秦夫人瞧了一眼,纳闷地问:「怎地紫馨娘儿两没回来?」
「是呀,峥儿也没回。」
白姨娘讪讪地笑道:「婢妾并没向莲塘去。」
「那你干什么去了?」淩钱氏冷眼问。
白姨娘笑道:「走在路上,冷不丁地听见一声咳嗽,吓得我想起上年的事,就跑回来了。」
「没用的东西。」淩古氏啐道。
秦夫人说:「已经到用斋饭的时候了,这会子还没回,别是出什么事了。打发人去找一找吧。」
「是。」庵主万象应着,立时打发人去。
穆老姨娘狐疑地望着白姨娘,等众人从大殿里散开去后面厅上吃茶时,就单领着白姨娘去一旁说话,问她:「当真没去莲塘?」
白姨娘嘴唇颤抖着,苍白地说:「人全没了。」
「什么叫全没了?」
「谁叫她们都上了浮桥,如今莲塘里水又深,全部泡在水里头了。」白姨娘眼睛一眨,吓得眼泪直流。
「快停下!」穆老姨娘错愕地怔住。
「老姨娘,这事若是追究起来……」
「怕个什么?那鲤鱼落到莫家手上是巧合,莫家人登上浮桥也是巧合,谁会无端端地想到咱们头上?」
「山上忽然流下一尺大的鲤鱼……不奇怪吗?」白姨娘六神无主地说。
穆老姨娘嗔道:「这世上的事无奇不有,我年轻那会子,天上还落下了鲤鱼雨呢,那不更奇怪?」觑见万象带着人向厅上去,立时领着白姨娘回去,二人老老实实地,一个站在淩古氏身后,一个站在淩钱氏身旁。
「找到了吗?」秦夫人问。
万象摇了摇头。
「莲塘那,也没寻到人?」
万象说:「那边连个人影都没有。」
秦夫人蹙眉道:「没去莲塘,那她们能去哪儿?劳烦师太,再请人找一找,跟莫家人说一声,叫他们也帮着找一找。」
「是。」万象应着,重重地看了穆老姨娘一眼,就带着弟子向外去,出来了,打发弟子去找人,就木头人一样地杵在庵主院子里仰头看天上黑云。
「庵主。」白姨娘终於搀扶着穆老姨娘寻过来了。
穆老姨娘忙慌地问:「莲塘那……」
「亏得是我的人先瞧见的,已经收拾干净了,」万象紧紧地皱眉,顿足道:「这可怎么办?上一年弗如庵里出的事,还吓得雁州城里一大半人不敢再上弗如庵来,如今又出了这么一桩事!」
「屍体,都藏在哪了?」穆老姨娘问。
万象蹙眉说:「还能藏在哪里?就藏在被大水堵住门的禅院里!」
穆老姨娘心重重地跳了两下,随即轻声说:「只要师太愿意瞒住,必定没人疑心到师太头上。」
「哼!」万象冷冷地哼笑一声,「是没人疑心到老姨娘头上吧。」
穆老姨娘一震,错愕道:「师太,你还没做庵主的时候,咱们就要好……」
「果然要好,净尘怎会抢了我的庵主之位?」万象冷笑一声。
「庵主,莫家三少爷找来了。」一个小尼姑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
「只怕是来问人怎地平白无故不见了的!」万象吓得几乎瘫坐在地上,两只手撑着身后的瑞香花树,牙齿打颤地说:「老姨娘,别怪我贪生怕死……这事原本就跟我不相干,万一莫家追问起来,我可就将你抖落出来了。」
穆老姨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瞅了一眼院子外,听见莫三的声音,立时拉着白姨娘躲进万象的屋子里,进了屋子关了门,就透过门缝向外看。
只见莫三紧紧地皱眉进来,见了万象就质问道:「师太,我母亲姐姐怎地平白无故消失不见了?」
万象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兴许是夫人一时来了兴致,要向旁处去?」
「胡言乱语,今儿个天上压着乌云,各处的景致又被大风吹乱、雨水泡坏,能向哪处去?莲塘那,当真没寻到我母亲、姐姐的身影?」莫三咬牙切齿地问,须臾,轻声问:「淩家八小姐,也没寻到吗?」
万象忙赌咒发誓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找到了人,贫尼还要藏着人撒谎不成?」
「……我姑且信了师太,但若是日落之前都寻不到母亲,这笔账,终究要算到师太头上。」
「三少爷、三少爷……」万象忙去追赶莫三,追不上瞧见莫三远去了,就捶胸顿足地向屋里去。
「老姨娘,你也听见了。」万象说。
穆老姨娘紧紧地抿着嘴不言语,蹒跚着向摆着凳子走,没走几步,见万象抢着来收东西,怔怔地愣住,随即笑道:「师太除了帮我办事,还应下了旁人的事?」
万象涨红了脸说:「哪有什么旁的事?」
「师太何必隐瞒,先前我跟净尘也算是要好,她做的事,我有许多都知道呢。」穆老姨娘笑道。
白姨娘插不上话,就恍恍惚惚地在一旁站着。
万象笑道:「老姨娘自然知道,虽净尘屋子里起了火,但还有不少信因净尘交给旁人收着,还好端端的在呢。」
穆老姨娘打了个激灵,松弛下来的眼皮用力地向上抬着。
「难怪那么些老夫人、夫人喜欢老姨娘,原来是老姨娘借着净尘,将人家的家事摸得一清二楚。」万象撇嘴,当即将藏在背后的信递给穆老姨娘,「既然老姨娘什么都知道,那就替我办成这事吧。」
穆老姨娘颤抖着手接过那张书信,瞅了一眼就僵硬地坐住,「叫我儿媳妇的侄女,嫁给关宰辅的儿子?这信,是谁写的?」
「还不就是抢着要做白家女婿的人写的,这人请我撮合,我有什么法子?只能再求到老姨娘头上。」万象撇嘴说。
白家女婿……穆老姨娘将书信递给白姨娘。
白姨娘忙说道:「老姨娘,我不认字。」
「……你瞧瞧熟悉不熟悉?」
白姨娘悻悻地笑着,接了书信,看天书一样地看了一眼,嘀咕道:「字还不都是这样。」
「像不像是……」穆老姨娘待要说是淩智吾写的,又觉字迹有些像是淩妙吾写的。
「丑话得说在前头,」万象捻着佛珠,「要是老姨娘帮不成我,我也犯不着替老姨娘遮掩着,毕竟那么些人命……阿弥陀佛!」
穆老姨娘嘴张了张,只觉嗓子里甜得腻人。
白姨娘咕哝说:「这事不是那么好办的,大夫人她一心要将表小姐配给妙吾呢。」
万象哼了一声,「难道我们弗如庵里,替老姨娘藏在那么多人命,就是容易的事?」
「……当真都死了?」穆老姨娘又问白姨娘。
白姨娘连连点头,「都漂在水里头呢,就连跟着去的梨梦、丽语两个也在里头。」
穆老姨娘紧紧地皱眉,对万象说:「既然如此,那我就试一试。」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就向外磨蹭过去。
「老姨娘、姨娘,秦夫人说,该做的法事已经做完了,原本要请诸位吃茶的,奈何莫夫人不见了,为叫莫家人便宜进来找莫夫人,咱们且先回城去。」静心过来说。
「知道了。」穆老姨娘皱着眉,不信地回头问万象:「我早先写的信……」
万象立时去翻箱倒柜,须臾就拿出一封陈年的信递给穆老姨娘。
穆老姨娘一瞧果然是她的信,就满脸晦暗地出来,见淩古氏还一脸着急的在找淩雅峥,就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不敢多看不敢多说,待随着淩家的轿子回了家,进了自己个院子里,登时虚脱地躺倒在床上。
「老姨娘?老姨娘?」静心一连喊了两声,「我去叫大夫人、二少夫人过来。」
「不必了,叫他们在老夫人那伺候着。」穆老姨娘有气无力地捶打着腿脚,喘着气说:「老太爷、大老爷来了,就请他们过来说话。」
「是。」
「……叫他们一起过来。」
「是。」
穆老姨娘躺倒在床上,盯着床上绣着的清幽兰花,咬紧牙关强打精神,须臾又安慰自己道:只要替万象办好了事,万象替她遮掩着,这无头的案子,莫家那定会算到「害人终害己」的淩雅峥身上。
淩雅峥为何要算计莫宁氏?只怕是瞧着自己个除了淩古氏再没靠山,急着找靠山呢。
「姨娘——」一声呼唤传来。
穆老姨娘眨了一下眼睛,见已经到了点灯时分,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冲缓地走下床来,对着淩咏年深深地一福:「老太爷。」
「没有旁人在,何必在意这些虚礼。」淩咏年忙扶起穆老姨娘,惭愧地看着她的膝盖问:「腿上可还好?」
穆老姨娘笑道:「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姨娘怎说这种话?」淩尤坚皱眉说。
淩咏年嗔道:「你说这些丧气话,不过是想拿捏我罢了……这辈子是我欠了你的,但她终究是明媒正娶过来的……」
穆老姨娘眼角落下一滴昏黄的眼泪,良久哽咽道:「罢了、罢了,此事且不提,有一桩事,要求到你们两位。」
「姨娘对儿子怎么说起求来?」淩尤坚惭愧地说。
淩咏年背过手去,说道:「若是跟老夫人无关的事,你只管说。」
穆老姨娘啜泣道:「我这辈子已经没什么好求的了——若求,也求不得了?只愿膝下的两个孙儿一个孙女平平安安。偏生,雅文先嫁了个瘫子,又眼巴巴地瞧着个还俗的小尼姑先有了身孕;敏吾取了个再嫁的女人……我只求妙吾能正儿八经地娶个大家闺秀。」
淩咏年听说是此事,眉头松了下来,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据说,妙吾瞧上的人家,瞧上了绍儿……婢妾狂妄一些,请老太爷给绍儿做主、老爷给阮儿做主,叫他们先凑成一对。」穆老姨娘说。
淩咏年登时呆住。
淩尤坚疑惑地问:「老姨娘给妙吾看上了谁家女儿?」
「白家。」穆老姨娘肯定地说。
淩咏年为难地说:「只怕白家未必看得上……」
「父亲!」淩尤坚心里一悬,睁大双眼,哽咽道:「打小,父亲就说在你眼里,我跟尤成、尤胜不差什么……韶吾都能娶了马家小姐,难道妙吾就不能高攀白家千金?」
「不是那么一回事。」淩咏年皱眉说。
「不是这么一回事,又是怎么一回事?」淩尤坚灰心丧气地落下眼泪来,「果然儿子就算死在沙场,也终究一不能叫姨娘风光、二不能惠及子孙?」
淩咏年一张大手攥得咯吱咯吱响,咬牙说:「当真瞧上了白家?」
「是。」
「白家也瞧上了绍儿?」
「是那么回事。」
「哪里来的消息?」淩咏年不信地问。
穆老姨娘哽咽道:「今儿个去弗如庵的老夫人、夫人不少,里头有跟白家要好的。」
淩咏年怔怔地出神,疑惑地琢磨着白家怎地看上了关绍?虽有关宰辅之子之名,但论起权势来,如今的关绍,还比不上淩妙吾。
「老太爷究竟肯不肯答应?」穆老姨娘抆了一把浑浊的老泪。
「……那就那么定下来吧,尤坚去劝你媳妇给阮儿做主。」淩咏年挤了下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地问:「峥儿今儿个随着莫家夫人去弗如庵,怎地听说她不见了?」
穆老姨娘唯恐露出异色,低着头说:「婢妾也不知道。」
淩咏年叹了一声,听外头人说「老太爷,老夫人正找您呢」,就抬脚向外去,进了养闲堂,瞧见淩古氏没事人一样地躺在美人榻上叫婢女给她揉着头上血脉,就问:「叫了我来做什么?」
淩古氏不言语。
绣幕笑道:「莫家来人,说八小姐跟着莫夫人好端端的在弗如庵呢,老夫人唯恐老太爷担心,特特地叫了老太爷来说话。」
淩咏年冷笑道:「只怕是知道我在哪里,就急赶着将我喊来呢。」
淩古氏忽然睁开眼睛,笑眯眯地瞅了淩咏年一眼:「不知尤坚娘两跟你说什么了?」
淩咏年依稀知道淩尤成也相中白家的事,暗道他亏待了穆老姨娘娘两,左右淩智吾不差白家这门亲,就将这亲事给淩尤坚那一房,因心虚,虚张声势地嗔道:「阴阳怪气,说什么呢?」离了养闲堂,去了书房,就将关绍的亲事写信给秦勉、莫思贤、柳承恩,隔了两日,这三家回信了,具是赞成此事,就坐在书房中,叫了关绍来,对他说:「我跟纡国公、长安伯、柳老将军商议过了,你跟阮儿门当户对,经历也仿佛,就做主,将你跟阮儿配成一对。」
关绍险些握不住手上攥着的扇子,微微晃神后,笑道:「淩祖父,因都是从京城里逃出来的,父母双亲又都落在狗皇帝手上,我早已将阮儿看成自家妹妹,怎么能娶她呢?」
淩咏年语重心长地说:「此事,我跟各家里都商议过了,各家都觉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连阮儿的姑妈也答应下来了。此时是兄妹之情,成了亲拜了天地,自然就成了男女之情、夫妻之情。」
关绍目瞪口呆,讷讷地说道:「可是,阮儿未必愿意……绍儿无依无靠的,便是阮儿不嫌贫爱富,绍儿也惭愧不能给她什么。」
「绍儿你这话就见外了,你的亲事,是我们四家做的主,你怎么会无依无靠?」
关绍终於察觉到他没有回绝的余地,低着头温顺地说道:「如此,就全凭淩祖父做主了。」
淩咏年满意地点了点头。
关绍恭敬地退下,走在淩家巷子里手掌被打磨过的麋鹿骨割破,滴下一路血痕来,进了花园瞧了一眼满满的桃花溪,满脸肃杀地进了麟台阁。
「公子?」钱谦、钱阮儿双双迎了出来。
关绍一言不发地上了楼,忽然用力地将折扇向钱谦面上掷去,「说,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钱谦、钱阮儿姐弟二人立时跪在地上。
「公子,出了什么事了?」钱谦忙问。
关绍紧紧地盯着钱阮儿:「雁州府顶尖的四家做主,叫我跟阮儿定亲。」
「这……姑姑答应了?」钱阮儿心慌地说,手指紧紧地抠住地上铺着的木板,啜泣道:「这么说,公子不能随着白家离开雁州府?」
钱谦忙磕头道:「还请公子送信,叫皇上千万不要迁怒到我父亲母亲头上。」
「……此事,叫淩家九小姐知道,她也未必肯替我送信。」关绍说。
钱阮儿忙道:「公子放心,阮儿甯死也不会坏了公子的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