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君子之争

淩古氏的话，淩雅峥并不信——今儿个一早，淩古氏还巴不得将淩雅峨亲上加亲、许给秦大公子呢，秦大公子一瞧便是个连一妻一妾也办不到的；但世间千千万万的祖母，能有个漫不经心说出这句话的，也实属难得——指不定用些心思，淩古氏懂得推己及人，当真为孙女着想了呢？

「祖母——」不能眼巴巴地瞅着只有淩雅峥跟淩古氏祖孙同心，淩雅嵘呜咽一声，也趴在淩古氏膝上痛哭不已。

淩韶吾摸不着头脑地抓了抓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淩睿吾年少不解淩古氏为何放开他，只觉自己个因谢莞颜的缘故失了宠，便悻悻地跟着淩韶吾出去。

「别哭了。」淩古氏握着帕子给淩雅峥抆眼泪，心叹总算有个明白她苦衷的孙女了。

淩雅峥伸手去拉扯哭得几乎昏厥的淩雅嵘，双目含泪地看着淩古氏，「祖母，嵘儿的禁足令解了吧。」

淩古氏伸手在淩雅峥额头上一戳，破涕为笑地说：「你这丫头，方才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替嵘儿求情呢。」

淩雅嵘一呆，心里苦不堪言，暗道怎地淩雅峥对她做什么，淩古氏都觉淩雅峥是好意？忙跪在地上冲着淩雅峥磕头，仰头声音沙哑地说：「多谢姐姐，嵘儿知错了，日后定洗心革面，再不做那些糊涂事。」

淩古氏深深地望了淩雅嵘一眼，意有所指地说：「你知错了才好，若再犯……就将你留在庵堂里，不带回来。」

「祖母，别吓着她了。」淩雅峥摇了摇淩古氏的臂膀，瞧着淩古氏恹恹的，起身道，「祖母洗一洗脸，歇一会子吧。」扶起淩雅嵘，心疼地给淩雅嵘抆了脸，拉着淩雅嵘走出淩古氏屋子，有意对站在门边打帘子的绣幕说，「捡着要紧的东西给祖母收拾几件就够了，不然，带的东西多，虽没带别人家的东西，也有人要在背后埋汰祖母骄奢淫逸呢。」

「这……」绣幕想着淩古氏贪图安乐的性子，不敢答应。

屋子内，才上了穆氏当的淩古氏扬声说：「绣幕，听八小姐的吧。」

「是。」

淩雅嵘后悔自己个没开口说这一句，小心翼翼地跟着淩雅峥走，到了三晖院门前，试探地说：「姐姐，父亲的话……」

「都依着父亲就是。」

当真？淩雅嵘心知这件事，就淩尤胜一个人能放得下——待淩尤胜再遇上一位跟他志趣相投的美貌女子后，淩尤胜连谢莞颜都能放下，心猛然一坠，虽知道她跟淩睿吾姐弟今生也难以跟淩韶吾、淩雅峥兄妹放下芥蒂，却也不是没有同心协力的时候。

「……不知今儿个在外……柳家，可有人提起父亲再娶一事？」

「并没有。」

「父亲是个多情痴情的人，俗话说，情深不寿，不如，请父亲心如止水。」淩雅嵘斟酌着遣词作句。

「我们，也正有此意。」淩雅峥微微一笑。

暖风之中，带来丝丝缕缕的油腻味道，淩雅峥、淩雅嵘齐齐回头，便见那跟厨房上众人十分熟络的袁氏提着个大红食盒心满意足地晃荡过来。

「方妈妈？」淩雅嵘柳眉一挑，这无风还能生出三尺浪的婆子，得在庵堂里想法子将她弄走。

「八小姐、九小姐？」袁氏吃了一惊，待要将食盒向身后藏去，又藏无可藏。

「给妹妹弄了什么好吃的？蹄髈？」淩雅峥闻着味，就猜着是袁氏打着淩雅嵘的幌子去厨房里要吃要喝。

「……是，特意给九小姐炖的。」袁氏后悔方才太过幸灾乐祸望了看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忽然神色鬼祟地探头说，「老爷方才罚姓薄的去洗衣裳去了，啧啧，小月子还没坐满，就伸手进那才从井里提出来的水里头洗衣裳，只怕后头要留下病了。」

「妈妈，说什么小月子不小月子的。」淩雅嵘埋怨地瞅着没规没距的袁氏。

「嵘儿，」淩雅峥伸手按在淩雅嵘肩膀上，「袁妈妈可是当年，姓谢的在时进了我房里的，那会子，我年纪还不大。」

这么说，袁氏的颠三不着两，也要怪到她娘亲头上？淩雅嵘沉默不语。

「是呢，我进八小姐房里时，八小姐才丁点大。」袁氏随口顺了一句。

淩雅峥搭着淩雅嵘肩膀，「不知这些时日，妹妹跟袁妈妈相处得怎样？」

「……甚好。」淩雅嵘含笑说。

淩雅峥别有深意地瞥了袁氏一眼，抬脚向台阶上迈去。

袁氏一凛，终於品出淩雅峥话里有话，虽不知谢莞颜的事怎么能牵扯到她头上，但只觉若自己离了芳草轩，下场会跟薄氏差不离。

「袁妈妈，回去吧。」淩雅嵘怨毒地瞅着点醒袁氏的淩雅峥，拿着帕子盖住肿胀的双眼，仰着头向芳草轩走。

淩雅峥站在台阶上，目送了淩雅嵘回去，抬脚进了院子里，望着梧桐树上鸟巢，吩咐梨梦说：「捅掉吧，瞧着闹心。」

「是，小姐该吃饭了，如今都已经错过饭点了。」梨梦催促着，头一点，指向可怜兮兮站在廊下的邬箫语。

淩雅峥望过去，邬箫语立时衣带飘飘地走来，泫然欲泣地说道：「小姐……」

「屋子都打扫干净了？」

正待要诉苦、告状的邬箫语一怔，低着头，委屈地说道：「小姐，箫语不知小姐的东西是怎样摆的，又没个人问，摆得乱了，还请小姐莫怪。」余光扫向廊下无事一身轻的丽语、杨柳、争芳、斗艳，瞧吧，将累活都交给她，瞧着八小姐怎么主持公道。

「那就好，你收拾了包袱，跟梨梦一起，随着我去庵里给菩萨请罪。」淩雅峥丢下一句话，便进房里吃饭。

她说得不够明白？邬箫语唯恐说得太直白，反倒叫淩雅峥以为她拈轻怕重；又听说要随着淩雅峥出门，只觉离了淩家再告状也不冲，於是忙去退步中收拾包袱。

「小姐，德卿来了。」梨梦报了一声，挥手将在屋子里伺候的争芳、斗艳都撵出去。

淩雅峥顿住筷子，瞅着眼前那盘被斩断的骨头里微微泛红的鸭肉，笑道：「你邬大哥听说了？」只怕邬音生将薄氏的事算到她头上了。

德卿一头雾水地站定，垂手说道：「邬大哥说他知道错了，日后定仔细查看了再给八小姐递话。」

「梨梦，抓一把钱给德卿。」

德卿忙欢喜地摆手：「无功不受禄，小的不敢收。」

「收下吧，不然，日后我收买不得你了，五少爷岂不是由着你们拿捏？」

「小姐……」德卿吓得跪在地上，慌张地说道，「小姐，小的可不敢拿捏五少爷。」

淩雅峥瞅着年幼便要出来当差的德卿，也不忍太苛责他，「告诉你邬大哥，叫五少爷知道真相的时候到了。且请他将心思放在这正事上头。」就不信在弗如庵里，淩雅嵘能忍住了不去看谢莞颜。

「是。」德卿听见一阵哗啦声，瞅着梨梦塞给他一把铜钱，小心地看了淩雅峥的颜色，才敢收了钱向外去。

「小姐，姓邬的靠得住吗？」梨梦可不管什么恩怨是非，但凡是淩雅峥要办的事，就一定有它的道理。

「靠不住，也得靠。」谁叫她无人可用？淩雅峥提起筷子，也没心思吃饭，舀了汤泡了半碗饭，便去西间里逗弄两只白头翁。

晚饭时，淩古氏忽然打发绣幕来送了一道苦汤来，待绣幕走了，梨梦瞅着这道汤，疑惑不解地问：「老夫人这是怎么了？才刚入夏，就送这清凉去火的苦瓜汤来？听绣幕说，五少爷、九小姐、十少爷都得了。」

淩雅峥拿着调羹搅合了一下，不由地失笑，淩古氏竟寂寞到这地步？不过是装模作样搂着她哭了一通，便在晚间给她送汤打哑谜。

「祖母是说，她自己个苦不堪言。」淩雅峥手上调羹一摁，汤中一枚莲子碎开，露出里头碧绿的莲心。

「厨房里也太不小心，这芯也没挖去。」梨梦凑近了，拿着调羹避开莲子给淩雅峥舀了一碗汤。

「铺纸研墨。」

梨梦一怔，忙将边上伺候着的丽语、杨柳去西间里铺纸。

淩雅峥放下调羹，洗了手后走到西间里，润了润笔，扶着袖子提笔挥毫洒墨，须臾画出一只被籽儿撑破肚子的苦瓜。

「这是……」梨梦看得稀里糊涂。

「给老夫人送去吧。劝老夫人准备下两件衣裳，一件朴素非常、一件华贵无比，若是明儿个瞧着老姨娘的衣裳非常朴素，就在轿子里换了华贵的；若是瞧着老姨娘的衣裳是华贵的，就在轿子里换上朴素的。出了轿子，若见人同情，便满脸愁苦；不见人同情，便不卑不亢。遇见人，称呼穆老姨娘时，以尤坚他娘称之。」淩雅峥拿起画纸，吹了吹，便交给梨梦，既然有心讨好淩古氏，就该用心一点。

梨梦双手接了画纸，小心翼翼地捧着，便快步出了三晖院，遥遥地觑见钱谦别别扭扭地在淩家后院走动，因钱谦受了宫刑，也不觉不妥，脚步匆匆地就向养闲堂去。

「老夫人呢？」梨梦跨进养闲堂，瞅着各处的丫鬟、婆子噤若寒蝉，便知淩古氏还在怄气，瞅见绣幕站在帘子边向屋子里一指，赶紧地快步走过去，进了门，屏气敛息地向里间走，「老夫人，八小姐画了一幅画给老夫人。」

里间里只燃着一支红彤彤的蜡烛，淩古氏受伤的手搭在枕头上，人无精打采地盖着被子靠坐在床上。

「拿来瞧瞧吧。」

「是。」梨梦赶紧地将那幅画展开，苦瓜肚子里爆裂开的籽儿一粒粒红艳艳的，好似樱桃般。

「苦尽甘来，有儿孙福？」淩古氏喃喃地念叨着，又催促绣幕，「九小姐送了什么来？」

绣幕忙从外间进来，回道：「老夫人，五少爷、十少爷打发小丫鬟来谢了恩。方才帘影来说，九小姐洗了手，亲自去厨房里给老夫人熬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