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八 再孕
自那一次“中夜出行”之后,刘盈又在沛郡盘桓了半月,直到抚慰完丰沛父老,又晓谕沛郡附近的藩王吴王刘濞、齐王刘兴居、代王刘恒、朱虚王刘章、济北王刘志等人,终於启程回返关中。
这时候天气已经十分炎热了,天子骑驾卤薄护持着帝后御车一路向西北关中而行,小半个月后进了潼关,在集灵宫停驻,取离宫存冰以消暑热。潼关北临黄河,黄河鲤鱼天下闻名,宫中厨子便将新鲜的黄河鲤鱼切成一片片的鱼脍,辅以鲜美蘸料,奉了上来。
刘盈笑着对张嫣道,“……上次你路过的时候没有嚐,听说这黄河脍鱼是潼关一绝呢。”
“是么?”张嫣笑道,“那我可要好好嚐嚐。”接过一旁石楠递上来的象牙箸,夹了一片鱼脍,见鱼片切的极薄,呈现出一种透明质地,肉泽丰腴仿若银雪,令人赏心悦目,赞了一句,“倒真是不错。”在蘸碟中涮了酱,递到唇边,忽觉一股郁气从自己胃中泛了上来,连忙丢下手中牙箸,“哇”的一声,伸手捂唇欲干呕。
刘盈吃了一惊,“阿嫣,你怎么了?”
“这鱼有点腥。”张嫣道。
“腥?”刘盈愕然道,“不会呀。”回头吩咐道,“让冯御医马上过来。”
随驾御医冯术凝神静气听着自己手下走动的脉象,诊了又诊,只怕自己听错了。但皇后娘娘腕上这脉象流利,隐有走珠之势,虽不太明显,却实实在在是有孕之象啊
“冯御医,”一旁刘盈见他的面上神色变幻不定,不由一颗心提起来,问道,“皇后娘娘的身体可有问题?”
冯御医放下微微颤抖的手腕,皇后娘娘腹中这个孩子对於如今的大汉的重要意义,他是再清楚不过了。陛下年已三十,膝下犹虚,此时皇后娘娘再度孕子,只要生下的是个男孩,大汉帝国便算是后继有人了。猛然起身,立在殿中跪下,朝刘盈再拜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后娘娘这是有喜了。”将头重重抵於地面。
刘盈怔了片刻,方体悟过来冯御医的意思,一阵狂喜立时从心头泛起,霍然起身,问道,“此话当真?”广袖尚因为激动情绪微微振**。
冯御医肯定道,“娘娘虽然怀孕时日尚短,但脉象已显,臣於妇科最是精通,定不会诊错。只是……”
“只是什么?”
新任的准阿翁刘盈十分担忧妻儿的身体,拚命追问冯御医相关事项。殿中,张嫣闻得自己再度怀孕的消息,怔了怔,轻如蝶翼的睫毛缓缓一眨,几乎怀疑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
四年前,她知道了女儿的耳疾,决意亲自教导好好,为了好好,她开始私下服用芜子药。没有人知道,做下了那个决定,自己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不能及时诞育皇子这件事对於自己,对於刘盈,对於信平张氏,甚至对於好好本身,会埋下多大的安全隐患,从头到尾她并不是茫然不知。但正因为知道的如此清楚,她才会更加的痛苦。
她明明知道,却依旧做了下去,在所有人或轻或重的可能危局和好好的必损之局中,她选择了好好,四年后的如今回看,当时的决定无关对错,只是一个做娘的舍不去的慈心。
可是在午夜梦回之际,她偶尔也会担心,担心一切走向一个自己不愿意见到的结局。如果一切真的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她想她会十分后悔。但若当时她真的为了生育一个皇子而放弃好好,纵然日后她拥有了平安的地位,若好好终生不能开口一言,自己便能够安心度日不成?
现在,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尚未显出形状的腹部,将右手轻轻的放在上面,一滴清泪从眼角坠下。
还好,满天诸神保佑,一切都来的及。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嫣觉得眼眶传来温热触感,一只带着些微粗粝之感的拇指将她的泪滴逝去,刘盈笑着将她抱在怀里,道,“傻丫头,别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冯术已经退了出去,宫人也将殿中的储冰给撤了下去。
“我没哭,”张嫣哽咽着,扑到他怀中道,“我只是高兴,很高兴。”
“好,好,你没哭。”刘盈欢愉微笑,瞧着面前眼角尚濡着晶莹水意的妻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在这夫妻二人都十分喜悦的时刻,阿嫣便是再说了什么话,他都是不会反驳的,“冯术说你的身子没什么问题,开了张保胎方子,等会儿熬了药让你喝下。晚膳你刚刚也没用,如今你的身子可不能饿着,鱼虾那些是不能吃了,可想吃些什么?”
张嫣拭了腮边水意,温润笑道,“让厨娘随意做些温补的膳食吧。”
刘盈点了点头,凝视着张嫣此时还十分服帖的腹部,眸光中闪过一丝对生命的赞慰之情,“这个孩子是在沛郡刘氏故土的时候有的,定是个好的。冯御医刚刚说孕期大概四五十天的样子,我想着,多半是那一天得的。”
他虽然没有指明,但张嫣立即知晓他的意思,脸儿微微泛起一层绯红,道,“你又知道了?明明前后那些日子都是有可能的。”
“我就是知道。”刘盈朗声大笑,“怎么说我也是儿子的阿翁,自然是知道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凤眸明亮非常,快活的像是一个的孩子。张嫣凝视着这样的刘盈,心里有一种喜悦安平之意,问道,“你觉得这是个儿子么?”
“怎么?”刘盈怔了怔,“阿嫣,”他问道,“你不喜欢生一个儿子么?”
张嫣收回了目光,笑道,“没有的事情,我喜欢的很。”
她一直都知道,再怎么潜移默化,骨子里,刘盈依然是一个传统封建的男人,重视子嗣。倒不是说他便轻看了女儿,他对好好亦是百般宠溺。但他依旧希望有一个融合自己血脉的出色的儿子。而且,不管怎么说,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他的确迫切需要一个出身高贵的儿子来堵住众人的口,日后继承皇位以及奉祀宗庙。
她也从来没有打算彻底的改变他。
如今,她既然来到了这个以父系传承为圭臬的年代,便也必须对这种重视男性后嗣的风气妥协。并且,因为体谅这个男人的苦衷,她也并无多少反感。
这时候,她同样也十分希望,自己这一次腹中的孩子是个男孩。
刘盈看着张嫣歇下,方行出寝殿,冯术已经在外间等候,拱手参拜道,“陛下。”
刘盈点了点头,沉声问道,“娘娘的身子究竟如何?”
“……臣仔细诊了皇后娘娘的脉象,母体虽并无大问题,但也有些小碍。”冯御医禀道,“娘娘之前并不知道有孕,夏日赶路颠簸,体内积了些郁燥之气,又未避忌用冰,如此一来,寒热之气在体内交夹,便有些不太好。历来有身子的妇人,初期三个月最是重要。如今正是夏季最炎热的时候,本就不太适宜赶路。此地虽离长安路程并不算遥远,但臣还是建议皇后娘娘暂时停下来休养几日,待得天气没有那么热了,再行慢慢回返长安。”
刘盈沉默了片刻,道,“朕知道了,卿先下去吧。”
“管升,”他扬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