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知归处的地道固然让人厌憎茫然,但在它之上,是朗朗的未央宫。未央宫中,有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有可爱病弱的女儿,有忠心守候的宫人,她尚有一片灿烂锦绣的前程,她还想要沐浴在阳光之下,想要将缠绵的青丝绕在刘盈的指尖,想要抱一抱心爱的女儿刘芷,亲吻她的脸颊……
她还有太多太多的梦想没有实现。
她的人生,才刚刚过半,她的愿望,才刚刚启程。她不可能就这么放弃,实在不想要将自己年轻的一生,埋葬在这座漆黑无光明的墓道之中。
张嫣闭着眼睛,感受着地道中风吹拂的方向。
地道位於未央宫之下,虽然四通八达,道路犹如迷宫,不辨方向,但究其所以,是依附着地面上的未央宫殿而建的。此前她在掖庭增成殿的方位,虽然曾为了迷惑楼谓,走出过一段距离,但后来又曾折回,而丁酩和哑女能够轻易找到自己,便说明自己离增成殿并不远。
从掖庭宫出来,向东南一点,就是椒房殿;再往南行一百五十米,便是前殿的宣室殿。
宣室,
是刘盈在的地方。
我真的很想很想,回到舅舅的身边去。可是,在这地道之中每一条道路都是一样,我无法分辨方向,怎么办呢?
张嫣闭着眼睛在地道之中站了一会儿,听见风从地道深处吹出来的声音。高帝做未央宫,盘地道,最终是为了什么,如今已经不可求。但她迷失在这座迷宫之城中,不知归路,却始终不肯放弃离开的希望。
流水的声音从风声的底色中透出来,“滴答,滴答——”
张嫣霍然睁目。
“滴答,滴答——”
水滴声似乎从左手边传来。
张嫣沿着地道的土匡墙壁一路而去,转过一个小小的转角,那水滴落地的声音愈发清晰。抬起头来,便见在地道一隅角落里,水滴从顶上泥土里渗出来,落下来,一滴,一滴,发出滴答的声音。
汉九年,将作大监阳成延做未央宫,引渭水入宫,做沧池,由西南流向东北,过长乐宫,出长安城,最后汇入渭水。
水滴坠落在空中划过一道直线,落在地上,却奇异的与地底不是垂直,而是呈现出一个角度。
未央宫是依龙首山地形而建,西高东低,若当年这地道挖掘,很可能也随着这样的地势。水落受重力影响,应是绝对垂直的,这样,与水落线角度大的一方应是东,反之则是西。
而她沿着判断出的东西方向抬头,豁然看见,在纷杂如迷宫一般的地道群中,一条地道笔直的延伸出去,直指向南。
……
硕大的蜜烛烛火发出轻微的“扑”的一声,在宣室殿中轻轻晃动。
“大家,”韩长骝老泪纵横,瞧着坐在殿上形容憔悴的刘盈,“算老奴求求你,你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睡一觉了,皇后娘娘固然要找下去,但你的身子也是要顾的啊!”
“纵然是张皇后,也绝不希望你这样折磨你自己的。你这样下去,若是张皇后知道了,岂不是会为你心疼么?”
刘盈瞧着蜜烛烛火晃动的方向,唇边漾起一丝无奈苦涩的笑意,“我也想要休息,但我睡不安稳。”
宣室殿中,绿色的幔帐垂下来,将宽大的殿堂划分为几个空间。刘盈疲惫的揉了揉额头,殿中玄漆六足屏风之上,绘着高祖斩白蛇的图案,线条流畅,生机勃勃,形神兼备。年轻的皇帝着一身玄色深衣坐在金丝楠木长案之后,抬起头来,看着肃穆的宣室,和宣室外郎卫铮铮的戟尖。宣室殿之下,未央前殿次第展开,整个大汉帝国生机勃勃,唯有这片殿阁和江山年轻的主人,在日复一日对妻子的思念中,渐渐的憔悴下去。
“我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见阿嫣。”
而她衣容消瘦,憔悴茫然,唯有一双熠熠的杏核形眸子,依旧保留这勃勃生机,从黑暗的底色之中望出来,犹如明亮的灯火,在向着自己求救。
“这样子,我又怎么能够睡的下去?”
“可是,”韩长骝几乎声泪俱下,“这样子,你怎么撑的下去啊?若是你也倒下了,又有谁来寻找皇后呢?”
“我是该振作一点了。”刘盈为他的提点惊醒过来,陡然道,拍打了拍打自己的太阳穴,坐直身体,问道,“宁炅那里传来了什么动静没有?”
韩长骝叹了一口气,颓然道,“好叫大家得知,吕家的小娘子已经於三日前出嫁了,而吕太后,”他冲疑了一下,“长乐宫中传来消息,这些日子,太后经常一个人待在寝殿中,谁都不见。便是在平时,似乎坐立不安,情绪也特别的暴躁。”
“母后没有出长信殿么?”刘盈问道。
韩长骝几乎不忍心回答,但他终究无法隐瞒,也只能说道,“——没有。”
刘盈按住了心中的失望,仰天向身后的凭几靠去,喃喃道,“这其中,一定有朕疏忽掉的地方。朕要仔细再想一想。”
韩长骝无言以对,看着焦虑的刘盈,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忍住了心中的疑惑,不敢问出口。
张皇后真的在吕太后手中么?
所谓母子连心。太后最疼爱的就是皇帝,她既然知道皇帝如今为了张皇后坐立不宁,寝食不安,身为一个母亲,又怎么忍心不告知皇帝张嫣的下落?
又或者,太后心狠手辣,张皇后早在落入她手中的最初便被杀害,正是因为如此,如今纵然心中生出万分后悔,她却也是再也交不出一个张皇后给皇帝了?
刘盈忽然微微转动头脑,韩长骝注意到了,於是问道,“大家,怎么了?”
“我好像……”刘盈逡巡着视线,环视宣室殿上下左右,“听见了阿嫣的哭声。”